chapter35
2024-09-14 22:47:36
作者: 時從今呀
chapter35
趙牧從一眼就可以看清全部貨架的小店仔仔細細轉了一圈出來時,整個人很鬆弛,點了一支煙,手指有節奏地敲著玻璃櫃檯,問幫大人守店的小姑娘,有沒有看到一個捂著下巴的漂亮小哥哥?
小姑娘十歲大小,扎羊角辮,跪在板凳上支著身體在櫃檯上做作業,看到趙牧手裡的打火機,怯怯沒有擡頭。
「來,給你。」趙牧和藹一笑,把打火機放到她的習題冊上。
小姑娘擡起一點眼皮看他,小心翼翼拿起打火機把玩,答:「是有一個哥哥在這裡買創可貼,他身上沒有帶錢,是另一個叔叔幫他給的。」
「是嗎?」煙霧裡,趙牧像聽了一個笑話,挺有意思地笑起來,不介意冷血:「這樣啊。」
小姑娘擡頭看惜字如金的客人懶懶散散地靠在櫃檯上,被他聲音里的無所謂寒了一下。
黃昏如血,沉默殺人。
最後的夕光像一瓢冷水,潑到他側臉上,只停留了兩秒,影子歪歪曲曲地投在貨架底部,也只停留了兩秒。
趙牧吐了一口煙,看著外面的川流不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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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往哪裡去了?」
小姑娘從動板凳上直刷刷栽下來。
「嗯?往哪裡去了?」趙牧又問了一遍,在玻璃上畫了兩個相反的箭頭,漫不經心:「左邊,右邊?」
小姑娘白著臉搖頭。
這時在後面準備晚飯的大人聽到動靜出來,拴著圍裙,看見自己孩子的模樣,手都還是濕的就趕緊把她抱在懷裡,警惕一眼趙牧。
集散場這樣的地方,牛鬼神蛇遍地,三教九流都有,大人的眼睛很毒,拖著孩子後退幾步,守著客氣:
「先生,請問您有什麼事?」
「沒事,就問問一個人的去向。」趙牧直起身,掐了煙,慢悠悠提步往外走:「孩子可能不知道。」
那孩子回過神,動了動,大人趕忙按住。
「先生,等等!」大人摳出孩子手心裡的打火機,賠小心:「您的東西忘了。」
「送給她了,收著吧。」趙牧語氣很淡。
大人搖頭,把打火機放到了櫃檯上,重複:「您的東西忘了。」
趙牧回頭看了一眼,脾氣挺溫和地笑:「實在不想要的話,」他不知怎麼,停了一下,「就丟了吧。」
趙牧從流成小河的人聲鼎沸處走過時,心底所想,和七月十三日,他和趙二離婚前夜的一模一樣。
他平靜,卻呼吸不暢,骨血中深藏的麻木裡帶著九曲迴環的不甘。
他一直想不清楚,趙二為什麼會執意和他離婚。
趙二答應和他結婚的那天晚上。
趙牧足足在床邊跪了一夜,看著床上的人嘴唇微張,呼嚕嚕地冒出輕微的鼾聲,無聲地傻笑。
趙牧當初向趙二求婚,是真的——很想,很想和他結婚。
雖然走到兩年以後,婚姻里不單純的成分顯露得太多,多到掩蓋了他最純質的本心。
他確實是——頂著婚姻關係的皮,算計了太多趙二身體裡熱乎的心肝了。
剛和趙二在一起的時候,趙牧經常帶著他滿世界飛,還專門為他採過深海里的珍珠,那時候他在心裡想:
他們的關係這麼好,好到眼睛裡只裝得下彼此,絕對不會變成趙湛平和母親那樣。
他也絕不會讓他們,變成趙湛平和母親那樣。
僵硬,麻木,索然無味。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幾年後,一切面目全非,甚至比他擔心的更糟,每一步都要靠謊言維繫,如在刀尖趟火。
趙牧想,趙湛平大概是沒料到自己會走得那麼早,不然他一定會給趙二安排一門婚事,哪怕要以趙家分崩離析的瞬間為代價。
趙湛平生前為趙二安排好了後路這件事,趙牧從一開始就知道,知父莫如子,趙湛平是個什麼筋骨的做派,他一清二楚。
他只是沒想到,趙湛平會在遺囑後加一個後綴——
如果趙二和別人結婚,那麼他的伴侶也享有同等的繼承權利。
就像趙牧阻止不了趙湛平第二次結婚,趙湛平也阻止不了趙牧勾引他的繼子。
同性關係是趙湛平這輩子扎在心裡最深的一根利刺,他覺得自己愛情里所有的幸與不幸,都是來自於此。
趙湛平死的時候,趙牧的心底真的沒有太大的感覺,像很小的時候,他媽媽被人從湖裡撈起來,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一動不動地看著。
那時他才七歲,參加葬禮的所有人都覺得死亡是陰暗殘忍的,但他對死亡的初印象很好,他覺得他的母親變成蝴蝶,離開趙湛平,飛去她口中那個看得見星星的童話世界了。
連他自己都沒料到,二十幾年過去,他不知不覺長成了另一個趙湛平,遮住了愛人想看星星的眼睛。
他甚至比趙湛平還要病入膏肓,在趙二斬釘截鐵向他提出離婚的前一秒,他都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做錯了。
趙湛平立的那道遺囑給趙二留了條件豐厚的退路,讓他離開趙家,離開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如果他真的和別人結婚了怎麼辦?他結婚了,又讓他怎麼辦?
他能想到的,最保險的解決途徑就是讓自己成為遺囑里他和合法伴侶,一點一點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的退路斬斷。
他只是想和他好好地過日子,就像在英國那兩年一樣,當遇到阻礙時,用一些手段和措施來保證這個目的的實現,理所當然。
好比生意談判里的設局和讓惠,兩方要合作下去,總是要拿出自己的誠意,他的誠意是禁錮欲/望超過十年的等待,那麼趙二的誠意就應該是永遠不會離開他的保證。
他預想過趙二知道婚姻背後複雜財產關係時所有可能的反應,但是沒想到他張口就能幹脆利落地提出離婚要求。
離婚?
為什麼?
又——
憑什麼?
他那麼愛他,忠誠他,曾經冒著毀掉趙家的風險也要護著他,怎麼他就能面無表情地說出:我想離婚。
離婚?
想都不要想!
他是決絕的。
但是趙二更決絕。
這讓他覺得很可怕,他說什麼趙二都不聽,話說得越多,越顯得他虛偽。
趙二寧願把所有的財產都轉給他,一分不留,也要離婚。
趙牧如願看到了趙二全無退路的模樣,但也出乎意料看到了他清醒、抗拒、鋒利如刀劍的眼神。
他禁不住開始懷疑,趙二是不是真的愛過他?如果愛過,怎麼會抽身得這麼毫不猶豫?
離婚談判漫長艱辛,漫長到他身心疲憊,每一次輾轉試探的結果都讓他絕望,但他也沒有讓趙二好過。
他為什麼要選擇大度地放手?
明明白白地兩不相欠?
他是做不到的。
就要你死我活才好,恨著痛著,還是相互牽絆的人。
他從來不是什麼善主,本就存著要把趙二鎖在他身邊的心腸。
偏偏趙二是個蹲在下雨屋檐下,僥倖盼他做好人的傻瓜。
彼此折磨時是沒有贏家的,等趙牧榨乾了趙二身體裡最後一滴甘甜的時候,自己也已經乾枯成一柄朽木。
他耐心全失,效仿他的父親,想了乾淨又狠毒的手段,放在寺廟求來的抽籤盤裡,隨意挑出一張,紙上寫著簡單的一行字。
趙牧假裝答應了和趙二離婚,在七月十四日。
趙嘉柏後來也問過趙牧,當時是不是想用離婚把二哥騙到哪裡去,趙牧正在看文件,擡手就用文件夾打了趙嘉柏的腦袋一下,回:沒大沒小。
趙牧目光撤回時愣怔了兩秒,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想起二十歲的趙二經常給他寫情詩,偷偷夾在他的商業文件里,有兩次他在開會時無意間翻到了,在眾目睽睽下笑出了聲。
從前多麼好,現如今儘是荒涼。
要靠說最純熟的謊話,才能留住一點點餘味的芬芳。
而這個八月的晚上,他發現他的謊話也不管用了。
人造的香精廉價,蝴蝶不願意停在他手上。
但是沒關係,蝴蝶不願意停,那他就把蝴蝶的翅膀拴起來好了。
果然還是不能太仁慈了,他想。
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李叔立在車邊,遠遠看見趙牧趿拉著步子獨自從人流之中走出來,夏天夜晚的基調泛墨綠,由內而外裸露著潮濕,趙牧是一朵生霉的木耳,貼在光裸的月亮上,不合時宜,像他和他自以為是的愛情。
李叔聞到他身上的煙味,一驚:「先生,太太呢。」
「跑了。」
「跑了?」
「跑了。」趙牧神經兮兮地重複了一遍,看著路燈光跌落在車頂上,笑:「但他是跑不掉的,他這輩子都別想跑掉了。」
梁慎趕回去打聽趙二的下落時,天還沒黑透,小店已經關門了。
梁慎擡頭看了一眼招牌,剛一轉身,就被人客氣地扶住了肩膀。
夫妻倆抱緊玩打火機的孩子,豎著耳朵聽捲簾門外的動靜,大氣也不敢出。勤勤懇懇小半生,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安寧,可不能被飛來橫禍給毀了。
偏偏那孩子聽出點究竟來,滴溜著眼珠子,說:「門外的那個叔叔沒拿找零。」
小姑娘萌著聲音:「爸爸你忘了嗎,剛才他們買創可貼和水,忘了你放在柜子上的錢,我拿著錢去找那個好看的哥哥,看到他在隔壁東花街被一個穿著病號服的怪人捂著鼻子拖到車裡了,是不是他出什麼事了,他們都在找他。」
夫妻倆嚇得趕緊捂住她的嘴:「噓!別說!這話你誰也別說!他們那些人的事情,可不是我們應該摻和的,聽懂了沒有!」
孩子似懂非懂,點點頭,懵懵懂懂又玩打火機,啪嗒一下,小手撥出一束火花。
火苗跳了一下,滅了。
又跳了一下,又滅了。
夜風有點大,塑料打火機連續啪嗒了幾下才支起一豆星火。
橘黃從頭頂撐開,裂開暗影幢幢,鋪天蓋地的夜色煤炭一樣層層堆結在高高的九層空氣里。
沈致彰小心翼翼地單手攏著火,跪在地上,借著跳躍的火光仔細看躺在衣服上睡死的男人。
他下巴上的紅痕看起來好疼。
沈致彰臉上的笑緩慢而分明地轉成了不解,他歪著頭,手還沒伸出去,火光就又滅了。
四面八方的黑暗壓來,廢棄工廠的寂靜嗚咽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