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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春

2024-09-14 20:00:32 作者: 酥小方

  番外·三春

  「詔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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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天地盈虛,四時有消息之度;皇王興替,五運有遷革之期……」

  楊修元伏跪在人群中,百般聊賴地聽站在高台上的使者念誦詔文。家中小兒身體總不安泰,他今天到縣城來抓藥,走到一半忽見街角湧出一隊士兵,身著縣令服飾的中年男人跟隨其後。見到父母官不得不拜,前面的人已經依次跪下,夾在其中的楊修元也只好跟隨大眾動作,然後就見一位衣著等級明顯更高貴的使者手捧密捲走出,高聲念誦「大聖神母皇帝改元即位大赦天下詔」。

  那女人當皇帝了啊。聽到「業既惟新,事宜更始,可改大周為堯」的時候,楊修元沒什麼波瀾地想。對於這樣一條驚駭世俗的消息,他驚訝於自己居然這樣平靜地接受,也許是因為連年來所謂祥瑞、民聲、請願……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詔書不長,很快便念完,立刻有離使者最近的民眾開始歡呼,「萬歲,萬歲,萬歲」。這是事先安排好的,楊修元很肯定,見那呼完「萬歲」的民眾站起身開始蹈舞,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跟隨上去——恭祝女皇登基的氣氛就這麼被煽動了。

  那一隊冷冰冰的府兵還在前頭盯著,狂歡的人群中,他不好顯得太特殊。於是閉上眼,不去想,不去聽,不去思考那是否是謀害自家父母、又篡奪自家天下的仇人,人云亦云,只是邁腿、拍手、跳躍,跟著周圍人共同起舞。

  那兩個眼見天下改朝換代,就跑去上陽山採薇以至餓死的商朝遺民,倒是有些理解他們的心情了。如此算來,他大抵還算得上心平氣和,踐行與故人的承諾。

  故人……

  楊修元心念一動。應太后登基為帝,他跟在女人身邊,應該同樣平步青雲吧?這道宣告天下的詔書,或許……是他的筆墨。

  使者、衛兵、民眾百姓先後散去。楊修元還痴痴地站在原地,半晌,往縣衙門口蹭去。

  古諸侯、天子宮外有門闕,名曰象魏,懸法令以示眾。一座縣城當然不會有那麼宏偉的建築,但縣衙外的圍牆也常用來張貼公告,那昭告女皇即位冊簡正釘在上頭,楊修元深吸一口氣,擡頭,大失所望。

  三塊半人高的木板,一排排小篆,滿是刀刻斧鑿的痕跡。是啊,他聽說過,兩省所出的詔文,只有最初一份可能是本人書寫,卻絕對會由主書人員重新抄錄,將原件封存入□□尚且如此,何況這種隔著皇城十萬八千里的小縣城,必然是復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附件,怎麼有可能看到他的親筆墨跡。

  那就……看看詞句吧。

  楊修元耐著性子,將那晦澀拗口的文書從頭看到尾。他其實不懂的,他知道那人文采不同尋常,為此於御內供奉文墨,但正真寫成的文風是什麼樣子,從來沒見識過。唯一所得到的,是一首簡短的小詩,但那也是很尋常的表述,並且看過之後不久,就被他扔掉了。

  那時候他以為,他是要回去團圓的。

  縣衙門口的告示,問津者寥寥,大多數百姓並不識字,聽治事官宣讀一遍也就罷了。但一些朝廷的重要文件,不管有沒有人看,貼掛都是必要的,楊修元讀完聖母皇帝改元即位赦免天下的詔書,頓一頓,目光落在旁邊一塊顏色稍顯蒼白的木案上。

  那張告書貼出來已有數月了,經受風吹雨淋,表面有點毛躁。應皇稱帝前,曾以太后之身攝政七年之久,期間全國各地不斷湧現反對勢力,這一起,就是三個月前才在太原平定的叛軍。

  鄉長曾來村中告知過相關信息,當時楊修元聽了一耳朵,同樣心不在焉。很早以前,對於女主代政之事,鄉人還會議論兩句互相抒發一下不滿,直到後來聽說原州有平民誣告長官謀反,卻受太后親自接見,並一舉躍為朝廷高官。

  ……觚不觚。觚哉!觚哉!

  反正許多年的暴政壓迫之後,人心見異思遷,已經覺得女皇是天命所在了。楊修元仔細讀木板上羅列出來的、被斬首的叛軍名單,李陽、傅民忠、高先烈,錢異……嗯,錢異?

  楊修元皺了皺眉,這個名字十分眼熟,他一定聽過,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在何處。也許是記錯了,看著看著,他又逐漸不確定起來,畢竟那段日子對如今的他來說,實在太過虛幻。

  有牛車從身後行過,車廂角一片銅鈴聲。啊,還有正事沒幹,為這幾道詔文他耽擱了太多時間,楊修元急匆匆撇下官府告示,往藥鋪中去。

  抓藥,稱重,打包,付錢……把長姐織好一幅的素麻交出去,楊修元提著藥包往回走。五年前他帶長姐逃亡至此,完全是經不得盤查的浮浪人,幸運碰見一家富農可憐他姐弟倆孤苦伶仃還拖著個孩子,好心收留。他住在田莊上,人煙稀少沒官吏來盤查,打理農田、蔬菜、魚塘、果樹,挺肯干主家也挺寬厚,不知不覺,就這麼定居下來了。

  回到家中,機杼聲咿咿呀呀,是楊勉又在紡布。楊修元隔著牆壁喊了聲「姐」,將手裡的紙包放在窗上,問:「小寶怎麼樣?還咳嗎?」

  踩機聲停下來。楊勉的聲音很快傳出:「不咳,睡著了。」

  楊修元道:「那就好。」敲敲窗,讓姐姐把藥包拿進去。院子裡潛入一頭大鵝,慫著脖子靠近身邊意圖啄人,楊修元「去、去」兩聲將它趕走,轉頭瞥見院角柵欄散落,鵝棚的一角被這群愛撲騰的畜生踩鬆了。

  他立刻走過去,蹲下來,將竹條歸攏,抽下纏繞在桿頭的麻繩。正重新給麻繩打結,聽門外中氣十足的聲音叫他,含著笑:「十二郎!十二郎!老遠在丘上就看見你,腳程好快吶,追都追不上!」

  楊修元面露意外。他立刻扔下手中的活計,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道:「阿伯?你怎麼來了?找我什麼事,是田上哪裡要幫忙嗎?——這就來。」

  走出門,見主家阿伯站在樹陰中,面色紅潤。見到年輕佃戶,他笑容愈發燦爛,道:「不是不是,有好消息告訴你。呃,剛才鄉長來宣,說新皇帝登基了,以後我們就是堯朝,明天開始,歷發要記成天歲元年。」

  「啊,我聽說了。」楊修元道。「明君受禪麼,天下大治,好事。」

  「消息挺靈通嘛,哦,我記起來了,你今天上縣城區。」主家阿伯笑拍他的肩。「不是這個,我說的與你有切身好處。皇帝大赦天下,許浮浪人就地歸籍入戶,還給男田五十畝、女田二十畝。上一回你在山裡打獵沒遇上,你寡姐一個女人說話做不得數,這次千萬別再錯過,否則就得一輩子給我當佃客咯。」

  楊修元面露意外,道:「這倒是沒在榜文上看見詳細的。我是不打緊,但我外甥總不能一輩子做黑戶,唉,小孩子三天兩頭總生病,沒戶口鄉社都不肯資助,明天我就去問問情況。」

  「保真,我鄰居徐千年的堂伯在縣府里做事,幾天前他們就得到消息。」主家拍著胸脯保證。「這不一有空就告訴你來了,趕緊到縣府登報,小子,等拿了田,繼續做我鄰居啊。」

  送走主家,楊修元回家中,與長姐複述得來的消息。日日受身份擔憂的楊勉聞言同樣鬆一口氣,道:「那就趕緊報吧。」

  楊修元道:「嗯。」

  姐弟倆突然沉默下來,天下改元,浮浪人歸籍,他們都知道意味著什麼。楊氏天下已經覆滅了,那些曾經屬於他們、鮮衣怒馬的時刻,就要被永久地封入前朝史冊中。王侯將相的綺夢不服存在,只有兩個歸屬新朝的平民。

  「既然身份有著落,也該開始考慮其他事。」良久,楊勉提起另一個話題。「你不小了。劉阿婆找我說過幾回,她那個女兒我相處下來,也覺得挺實在。你自己什麼想法?」

  「沒可能。」楊修元斬釘截鐵。「莊上那麼多事,顧田都顧不過來,這不是純添麻煩嗎。」

  楊勉道:「顧不過來才要成家,多一個人,多一雙幹活的手。」

  「家裡湊不出彩金,別老那麼關心我結婚的事。」楊修元說不過,岔開話題。「實在想張羅婚姻,想想你自己要不要再嫁。」

  「你說什麼渾話?」楊勉被弟弟堵得胸口一滯。「我嫁的人……這輩子不可能再嫁。關心你的婚事又不是害你,不肯結婚,楊家傳到你這就斷代了。」

  楊修元不以為然,沒把姐姐的擔憂放在心上:「哪斷代了,不是有小寶嗎。你兒子也是我兒子,我把他當親生的養。」

  「外甥和兒子能一樣嗎?」楊勉眉間悵然。「嫁了人,我生的孩子就只能算在夫家。你待小寶親,可外甥終歸是外甥,爺娘名下,還是一個隨本家的孫輩也沒有。」

  楊修元反駁:「他阿爺也姓楊——」

  話沒說完,便見楊勉睜大眼睛看著他,愣愣地流下兩道淚來。

  他惹起這個未亡人的傷心事了。即便那人是她的堂弟,是作用後宮無數的天子,她也切實地愛著他。

  愧疚卷上楊修元的心頭,然而下一刻,又轉變為對長姐無比的羨艷與一點隱秘的妒恨。同樣是不倫之戀,她愛他,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又熱烈地宣之於口,並有一個年至總角的孩子作為證明;而他愛他,就只能日復一日默默地思念,流於一張冰冷僵硬的木牘,徒勞尋找那一點或許早被對方拋卻的誓言。

  「我一個女人,就算留的是楊家血脈,又有什麼用呢。傳宗承嗣還是要你來,咱們家就你一個,不留下香火,將來怎麼見地下的爺娘……」

  楊勉抹了淚,絮絮規勸,輕聲細語、眉眼平和,依舊是溫良淑靜的模樣。楊修元聽得心煩意亂,隨口應道:「知道了,姐,等戶籍落定再說吧。先吃晚飯,你去喊小寶起床,我把狗牽回來。

  他說著出屋,將門扉一帶,呼狗回頭,西斜的日光碎金般落在臉上。庭前楊柳依依,已成一片碧色,春風拂面,帶來三月的暖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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