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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長怨

2024-09-14 20:00:30 作者: 酥小方

  番外·長怨

  未時三刻,太陽西斜。

  城門郎手捧宮鑰,在城樓敲響第一陣鼓聲時到達皇城門口。一切寶符檢驗完畢,內城門緩緩和攏,忽聽身後急切地呼喊:「等等!」

  轉過身,復歸於內宮翰林院任職的辛時急匆匆跑來,大約是見城門即將落鎖,氣都有點喘。他看一看只差半丈就要合上的城門,把腰帶中符牌陶出來塞給城門郎,商量:「這還不算完全下鑰對吧……放我出去?」

  城門郎哈哈一笑,沒說話。他將符牌送回到辛時手中,含笑面對城門,擡了擡下巴。

  趕上了。牽馬站上神都大街,宮門在身後關閉,辛時長舒一口氣。今日為政務耽擱了不少時間,差點就要回不了家,皇宮警戒嚴格,即便是他也沒有在宮門關閉後隨意進出的資格,而是要按次請求許可,嗯……他並不覺得自己應該為這種小事去麻煩應太后。

  如今是大周第四任天子在位、太后臨朝稱制的第四年,更名為垂的先帝次子楊保嗣獲授神器沒幾個月便被廢黜,短短半年內,楊氏江山數度易主。現今名義上的皇帝,大周開國之君第三子楊麟是個明白時宜的人,或許也是被兩個哥哥的經歷下破了膽,一登基便上疏太后自稱病長居於後宮,別說問政,就連面也不露,於是偌大一個王朝在應太后的全權代理下,被治理得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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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國泰民安」,拋開全國各地仍時不時會有掀起的叛亂勢力、朝中人人自危的緊張形勢而只論庶民之生,的確如此。但不管事實如何,假使不想妻子受難、全家入獄的話,至少在明面上,大家都只敢顫顫巍巍奉承太后臨朝時的賢明,以及歌頌她的千秋功德。

  宮城門閉,離宵禁卻還有好些時刻,神都街道上因為東西市閉而趕著回家的牛、馬、驢、車格外繁多。還是宮外好啊,這樣輕鬆繁華的氣氛,辛時翻上馬,目標很明確,抖一抖韁繩往厲成坊行去。

  厲成坊內胡餅肆生意一如既往好到不像話,即便那磚砌的燒爐已經一整天沒有過停歇,門口依然排著長隊。辛時落馬在餅店門口,很自然地走到人群間站隊。

  他下午換了素衣,沒人能看出在宮廷值事的身份,而就算身著制服,回到翰林院的他自然將服飾改換回最低階的吏袍。看見那青色的衣裳,路人多半會以為這是一個剛在仕途起步的年輕人,置辦不起奴僕的那種,哪裡能想到這是宮中那位女主的得力心腹,還經不住嘴饞,親自跑出來買餅吃。

  新出爐的烤餅要是冷掉,滋味就得打對半,辛時心中計算著時間,啃掉一個滋滋冒油的羊肉胡餅,這才出店牽馬上路。他手上還提著紙包,五六個實心胡餅、糖油胡餅捆在一塊,沒葷腥的麵食不易壞,買回家中囤著,復熱後夾上新做的肉酢、魚白、桃醬等各式餡料,又是幾頓美味。

  近日神都又是陰雨連綿,下午才稍稍霽晴,地面滿是泥濘。辛時將熱乎乎的紙包攏在身前,一邊抱著取暖,一邊順著坊道往家裡走,橫穿朱雀神街的時候,聞人喊:「辛待詔。」

  辛時立刻勒馬回頭,將胡餅袋子往馬鞍側面的銅飾上一掛,望向聲音根源。一抹紅色的衣擺向他行來,所過之處行人紛紛避讓,他立即在對方的阻止聲中下馬,拱手作揖:「翟侍郎。才詔對完出宮嗎?」

  自應太后主政,朝中曾對她有過反對之聲的人員自然是被拔得一乾二淨,其中包括那位帶頭頂撞過她的前前皇帝黨人黃興和以及其治下禮部。這位後繼禮部二把手的翟公,在辛時擔任起居郎時曾任門下省拾遺,兩人共事一屬,算有那麼點短暫的同僚之情,如今同為太后效力,交接政令時常有接觸,故稱得上相熟。

  見辛時下馬,翟延域急忙效擬,回以相同禮數,一時間惹起路人側目。他道:「是啊,這兩天實在忙了些。我記得你也住大正坊?咱倆鄰居,不如一起走。」

  辛時欣然允諾,重上馬,並佩而行。他知道朝中最近在發生什麼大事,應太后臨朝稱制的第四年,大周王朝又如先帝在世始上「神皇」尊號時那般齊現祥瑞,而且規模更廣更大,不僅國都周圍,九州各地但凡有些名號的大川大水中都打撈出神跡。

  這樣猶如堯舜再世的太平治象高興壞了始作俑者,咳,不是,應太后……也真難為她秘密發號施令在全國各地同時調動那麼多人。總之,大周王朝如今正真的軍國政者一聲令下,一面加急將這些刻著贊言的白璧玉石護送入京,一面在各處發現地修建祠堂紀念,忙壞了朝里朝外一眾人,作為掌管祥瑞祭祀、宣發帝王德行的禮部,自然首當其衝。

  兩人一路走,所談話題也多離不開此事。翟延域問:「潼關那案子結了,你可聽說?」

  辛時點頭,對兩位潼關武將的裁決白日才由太后親自下達旨意,他身在內宮,不可能不知道消息。這也是由祥瑞生出的糾紛,那些出水的神簡或玉石,有一件在揚州,由在當地任刺史的應家人奉送。那位被派出來的應家子侄……年輕人,性情毛躁,大約是急著立功,通關文牒都沒帶全就往神都啟程,行到潼關口遇見盤查,關隘紀律森嚴,說什麼都不讓過。

  那位應家人,辛時依稀記得是太后的堂侄,一路奉聖令而來,氣焰十分囂張,見武將為難他,揚起馬鞭指著對方鼻子罵,「域中皆是我家,田舍漢安敢阻攔」。兩位武將估摸著本就對太后攝政有點意見,再聽其族人放言大周乃「應氏天下」,心中火氣頓起,爭執幾言不和,擼了袖子,打做一團。

  消息傳到神都,太后震怒。她本就忌諱人說她竊居正統,年前力排眾議給一眾母族兄弟封王,兩位武將在這時候阻攔應家人過關,簡直是犯到跟前來。當即將兩位涉事武將下獄,連兩人的直屬長官、統領潼關駐守事務的左威衛大將軍馬思道也遭受牽連停職查辦,昨日囚車運回神都,三天過後,就要問斬。

  「這是不對的,自我大周國始,哪有這樣不問緣由的嚴刑峻法?」 翟延域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判決結果。「檢驗官牒,那是潼關駐軍的責任,曲人傑、花牥兩人不過依職行事,就算行為上的確有過失,也該按軍中鬥毆的標準來量刑。因王公而廢法,濫施極刑,叫民如何安?明日我就要上疏,請聖后減刑重新定罪。」

  他說到激動處,唾沫橫飛,辛時聽完卻很是無語。他就說嘛,前朝這些多少帶點「公正不阿」牛勁的臣子,主動找他一般都不會有好事。翟延域不認可太后大興土木以及袒護族人的做法,意圖諫諍又沒有把握,想要把作為內庭官、與太后關係更為親密的他一起拉下水……他腦子被打壞了才答應這種請求。

  他嘆氣,心想得勸一勸這腦子轉不過彎來的忠直老臣,別觸犯霉頭攪得所有人都不安生,道:「太后為何做此決斷,侍郎又不是不知,曲、花二人,錯在『以卑犯尊』,言語間輕慢國母,處死倒也……算不上真的過度量刑。國朝之事,聖人心中自有懸鏡,明辨得失,通悉利害,欲以此一例正肅言論,犯不著反對。」

  翟延域道:「大不敬罪亦有等列,口頭冒犯不過徒刑,事涉國母罪加一等,也止於流刑。輕罪重罰,重罪何以罰,法乃國家重器,西宮即便有計較,也當另布法令,怎麼能將兩件事混為一談,顧小而失大。聖人行既有失,為人臣者若不能箴刺諷諫,豈非愧對皇恩?」

  辛時無奈地想:你來教育我幹什麼?決策軍國大政的,又不是我。說實話,對太后明顯偏私的做法,他打心底也是不贊同的,但不贊同是一回事,反不反對又是另一回事。

  年輕待詔轉頭,向城南投去一瞥。千層萬疊的坊內屋檐在眼前緩緩掠過,遮去城牆腳下遙遠光景,那裡有全神都最大的武侯鋪。

  自從兩年前有農戶遠從原州入京,告發行宮官員「秘行謀反之事」,天下便大行檢舉揭發之風。為了接待這些從神都乃至全國各地風塵僕僕趕來的告密者,太后改城南合崇坊武侯鋪為狴犴台,所內長安惡少年數人,專門負責「秘審刑事、量判罪惡」,審訊結果直接交至西宮案頭,從頭至尾不給正經執法機關介入的機會。這時節,哪適合上演什麼「君主求諷臣子納諫」的佳話。

  他又勸道:「翟公欲反聖心而行,可有想過後果?現在的形勢你也知道。若是惹動宮中怒火,自身遭罪不說,難道忍心妻子也為你傷神哀思,或者遭受牽連?」

  「我若為直諫而死,妻子亦榮!」翟延域氣哼哼。「辛待詔,你在內庭,日常見聖人起居,更應該行規導勸諫之責。連侍左右者都畏懼天威不敢言,外朝人只會更難進諫,主內受遮蔽,外蒙視聽,如何自束德行?」

  內受遮蔽……辛時差點從馬上翻下來。是的,他承認,和前朝正統出身的官員比,他是缺少那麼一點「浩氣長存」的意識。可是這麼多年來憑藉良心行事,所作作為皆公開於朝,沒有半點秘密陰謀,即便是那幾個意見不時與他相左的老相,也絕對沒有誰敢說他因私廢公、阿諛主上。

  翟延域年紀比他大,作為六部長官,平常訓誡年輕官員訓誡慣了。但辛時自十三歲入翰林侍墨,至今二十有五,期間十二年曆經四朝,從未失西宮恩寵,真論起資歷……還不知道誰排在誰前面呢。

  因而雖不明說,臉色不免顯得有些不好看,話也開始不客氣:「翟公大義,某掛記身外物,不敢奉陪。來日翟公名垂千古,定於起居冊上從實記述,多為你增幾筆美言。」

  侍郎宅近在眼前,談崩了的兩人誰也沒說要入屋做客,就此分道揚鑣。

  次日辛時到宮中當值,想到即將一意孤行直言極諫的翟延域,十分頭疼。他昨日賭氣說替老年侍郎在起居錄上多寫幾筆並非虛言,說實在自己現在算個什麼官,辛時並不清楚。他現在的待遇,是按照比翰林院長官翰林監丞更高一階的品級,從四品下的標準在拿,至於職責,擬制詔占據主要,修起居是跟隨上朝順帶,其餘三省六部九寺所能囊括的雜活,只要不涉及實業,都能去跑腿。

  我今天不應該去前朝,辛時想,昨天翟延域策動他未遂,沒準還想來個當場拉人下水。這實在不是個到前朝露面的好日子,年輕待詔思考片刻,扯來一張帛片寫下問安數語,又言太常寺容納符璽事務未畢,要到那頭檢驗進度。找好藉口,托人將簡信送至未央宮,麻溜地遁出宮城。

  不跟隨上朝而在外跑辦事務是這些年太后默許的行事方式,偶爾玩個消失,不顯得奇怪。然而辛時的確也來到太常,核查那用來封放各地祥瑞的木盒綢緞,又過目寺中人寫好的贊文,確保其中無用詞忌諱。郊祭的歌舞冊子同樣被送到手上,在這方面辛時不是內行,便叫人奉至禮部,由那些專攻禮儀祭祀的大家們校檢刪增。

  萬事完畢,時至正午,於是順帶在太常寺公廳蹭頓午飯,等回到翰林院,果不其然聽到翟延域惹怒太后被下獄的消息。他就說吧,有些人非得不聽勸,撞了南牆才知道此路不通,辛時「哦」過一聲將新聞拋到腦後,到未央宮去匯報上午辦成的雜事。

  了卻舊事務,領來新事務,辛時腳不沾地,只不能將一個人劈成兩半使用。又一日常朝,他還是沒到天儀殿上去,卻真因為太后交代的任務,下午回到內宮謄寫詔書,沒動幾筆聽見宮女傳喚,暈頭轉向地趕到未央宮,上首劈來一聲質問:

  「翟延域謀反,你和他攪和到一起是怎麼回事?」

  誰?謀反?他?辛時蒙了,一骨碌跪在地上,直呼冤枉:「臣何有此心?臣與翟侍郎向來無所私交,無道理同他尚謀這等大逆之舉,殿下明鑑!」

  「無所私交?下朝一塊回家,聊得那叫親熱,路上百姓看得明明白白,還無所私交?」太后氣得直罵。「兩個月前怎麼和你說的,啊,那幫賊心不純的傢伙,老娘遲早逮著機會收拾他們。叫你少和前朝接觸,偏不聽,偏不聽,說了多少遍,還跑去人家裡做客!」

  辛時縮在地上,一罵一個不敢吭聲。是的,告他謀反這種言論,太后當笑話聽聽也就罷了。問題是,富有先見之明的大周皇太后早料會有這麼一天,為此特意把他放回內庭、仔細叮囑過相關事項,他卻還是蹦進前朝的紛爭惹出麻煩依賴主上擺平,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臣……沒有到翟侍郎家做客,只是在朱雀街碰到,和他同行了一段路。」辛時弱聲辯解,很沒有底氣地啞下聲音。「臣萬死知罪,但聽殿下發落。」

  太后充耳不聞。

  「我倒也納悶。」她道。「你和翟延域,雖住同坊,一個東門一個西門,八竿子打不著。他前朝侍郎,你內廷翰林,出宮也不走同一個門,怎麼還能混到一處去?」

  辛時無地自容,恨不得把兩天前貪吃胡餅的自己打一頓。道路以目道路以目……現在是非常時期,道路以目。

  回答道:「臣前日出宮後,想著家中動火麻煩,拐去歷成坊買餅吃。耽擱了一會……和前朝出來翟侍郎碰到。臣任起居官時曾與他有幾面之緣,故結伴回家。」

  「少講廢話。」太后面色不悅。「我問你: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翟侍郎言及潼關曲、花二武將之案,以為殿下過施刑法,欲上疏諫事。」辛時一五一十地向太后招供,語氣尷尬。「臣勸他,殿下心知國朝得失,並非濫權,而是意在整頓小人,不要亂啟奏章。他不聽,臣以家人安危勸他,他還不聽,反過來指責臣不知大義,於是不歡而散……」

  太后聽著,點點頭,這回沒再說話。

  片刻,她問:「你也覺得我罰重了嗎?」

  「臣非律令專員,不如聖人明察毫毛之末。」辛時以手墊額扶地,沒有正面回答。「殿下依律量刑,自是公正,然臣私以為,曲、花二人非議尊身,必也懷疚難安、恨求一死,殿下若開恩免其罪,當能換感激涕零、肝腦塗地之心。」

  「我太縱容安慶義,將他養得越來越像條瘋狗。」良久,太后沒就辛時之話表態,反而提起另一個話題。「前些天,竟說我應氏想要謀反。怎麼,謀反連坐三族,他還想把我這皇太后也砍了不成?」

  安慶義……辛時在心裡嘆氣,謀反的罪項一出,他就知道又是他。這位南城門狴犴台悉通刑訊逼供的頭目,才是太后真正的走狗,一見翟延域失勢就自以為了解上心的攀咬上去,順便帶上事發前一天和人交談過的自己,真是有夠無妄之災的。

  遂道:「侍御史糾舉百官,重在風察,自古有此定例,察而不實者並無錯。」

  他有意替酷吏說好話,太后聽完,果然冷哼:「我偏不願意殺翟延域,這老頭人是倔,能力不差。你一會到狴犴台看一眼,問他有沒有冤屈要申,老娘開恩聽他一言,貶他到南方餵蝗蟲。要是不幸這半天裡被弄死了……那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夠硬。」

  她恐嚇下屬:「行了,知道謀反沒你份,儘早替我辦妥這件事,好好在內庭呆著。下回再折騰這種么蛾子——我見你皮癢得很,也去安慶義手裡走一遭吧。」

  挨完訓的辛時從未央宮出來,不回翰林院,老老實實地準備往狴犴台傳敕。走出內宮門,一道靚影從面前閃過,辛時眨眨眼確定沒看錯人,喊道:「阿韻尚宮?這麼著急,你去哪裡?」

  女官聞聲剎住腳步回頭,見是熟人,沒好氣道:「辛待詔,你是悠哉游哉的,好情致。比不得,我快忙死了。」

  辛時得了嘲諷苦笑,道:「也不好過。前幾天回家時多與人說了幾句話,今天便被連帶著吃掛落。殿下正警告我消停些——你這是在忙什麼?」

  「如今神都還有什麼要我忙的?當然是慧娘的喪事。」女官倒退幾步走近,叫苦不疊。「昨天才完工的奠儀,晚上一場大雨全泡發了——尚工的人也真好笑,明知神都秋日氣候不好,這麼重要的東西不懂提前收起來,我得趕緊過去,看看什麼能用什麼能補的,太后在氣頭上呢,這事搞砸了都得脫一層皮……」

  辛時聽著,突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道:「說到這個,慧娘的喪事怎麼辦?如今該叫什麼?」

  阿韻嘆氣,也放低了聲音,道:「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和杜二郎和離,仍算作應氏娘子。你沒見墓誌都是找本家阿伯寫的嗎?也是天天往駕前去的人,怎麼消息這麼不靈通。」

  辛時道:「非禮勿視勿聽,如今實在不敢多問。」

  阿韻道:「那我給你提點個醒,仔細說錯話。總之,人已經沒了,定不能再頂著反賊之名,慧娘多半是要破例追封縣主。唉,這小丫頭……」

  辛時安靜聽著,並未說話。真要說起來這件事他也不是全然不知情,方才太后向他發的牢騷——安慶義指認新安大長公主夫婦謀反,太后命應婉慧與其次子和離,哪知小姑娘自戕隨夫而去,安慶義於是說她畏罪自殺,咬定唐國公一家也參與其中——便與此相關。

  啊,這說起來,也是一樁慘案。新安大長公主全家下獄、應婉慧自殺之後,由侄女所生的兩個孩子,太后本想接回撫養。然而安慶義問,「父母俱亡,兒念太后養恩乎?」,太后沉默良久,最終默許酷吏將兩個幼兒也關押入獄,凍餓至死。

  自從安慶義千里迢迢從原州趕來告發官員犯罪,太后於朝殿上接見他的時候,辛時就十分不喜歡這個農民眼中透露出來的陰狠勁。自應婉慧事發後,不用自己在一旁添柴點火,太后其實也開始厭棄他了吧——雖然有本人默許,安慶義畢竟主動建議並替太后殺了她的兩個侄孫,虎毒尚不食子,這個人啊,辛時想,兩年中製造冤假錯獄殺害那麼多無辜,終於也要迎來失勢。

  阿韻還在絮絮叨叨地嘆息,女官陪奉在太后近側的時間比任何一人都長,這些天壓力實在是大了些,好不容易碰到個可以說話的對象,便一股腦倒豆子般全部倒出來:「……可惜慧娘,她要是肯聽話回來,哪裡愁嫁不出去?偏偏只為這麼一個杜二郎,不懂實惠……」

  說著又嘆一口氣。緊接著她看向辛時,略帶奇怪地投去一瞥,道:「還是你想得開。」

  辛時一愣,回過勁來,心裡不由得五味雜陳。

  不,他其實想得一點也不開。與楊修元分別的情形譬如昨日,那時候他是真想撞死在刀口,總好過心如割絞的日夜煎熬。他只是較為幸運,沒有走到非死不可的境地,又倘或太后在那時看出了他的絕望,因此答應放楊修元一條生路;但無論如何,假如楊修元必死無疑,那他必定和應婉慧一樣,毫不猶豫地往樑上懸一條粗繩,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思及此處,多年前因反抗太后在而坐在長極殿地上哭泣的女孩突然鮮活起來。辛時想起應婉慧捂住半邊臉淚眼朦朧的模樣,想起她質問自己「為什麼宋嗣王退婚輕而易舉,我卻半點左右不得自己的終身之事」,晶瑩的雙目中滿含對君臣長幼|男女尊卑的怨恨。他突然有些後悔那時候的自己為了避嫌一走了之,或許他應該遞她什麼東西擦擦眼淚,至少說一兩句安慰之言,因為在無可奈何這件事上,他們同病相憐。

  辛時又想起阿韻與應婉慧擦肩而過的緣分,提起那小娘子時她的眼中總比別人多一份愛憐。他想對她說什麼,擡頭時卻見女官因久久得不到他的回覆早已離去,於是辛時也只好沿著昭平大道緩緩而下,記起太后囑託的差事,往狴犴台獄中去一趟。

  天色已經放晴了,積了水的泥土在慢慢固涸,長空在雨水的洗滌後澄淨如練。但是秋雨可以沖刷滿布陰雲的天空,可以催落繁攘濃艷的楓葉,卻註定刷不掉刑場上斑斑的血跡和累累的冤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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