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2024-09-14 20:00:28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七章
辛時走後,很快有人來送東西。無人有交談之意,「喀嗒」一聲,托盤置於門外,追出去看時,倩約卓著的背影飄搖遠去。
楊修元站在門口發了會呆,直到落與地面的雪花被寒風吹起,飛上台階,打起寒顫。趕忙將物品拾起,合門轉回室內,見有一身夾絮的新衣,一點麵食,一支燭火,還有一盒擦揉跌打損傷的膏藥。他夢遊般地將衣服換了,見天色昏暗,擦亮燭火,本想將換下來的髒舊衣裳扔在地下,忽記起從今往後又要回到被放逐的生活,猶豫片刻,疊成細條,裹捲起來,塞在懷中。
送來的麥餅是冷食,拿起來咬一口,算上今天已兩天未進食,卻仍然不覺得餓。不太想吃東西,楊修元興致缺缺,抱住衣物,放空心思愣愣盯著那搖動的燭火,看它在四周抹著白堊的牆壁上,折射出一點變化莫測的光。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他還是拿起了那張麥餅,無事可做,撕碎後一點一點咀嚼,直到無可消咽。
沒有人在外看守,正值夜深人靜,也許可以逃出去。這個念頭只是在心中很微弱的閃過,楊修元全知不可能,根本不願意起身查看,未有絲毫波瀾。這裡是掖庭深處,他不可能離開皇宮的,心中湧出一股莫大的迷茫,躺上殿角木楞背硬的窄榻、很快又站起,轉頭望見桌上蠟淚縱橫,分明片刻前還是完美模樣。
這一晚要盡了,這他留在神都、還有機會與親人愛人相聚的最後一晚,即將被蹉跎殆盡。楊修元突然覺得無力,天地之間,他是這樣渺小,無力阻止天子、太后,或者站在權力之巔的任何一人的決定,就像無力阻止黎明慢慢擁有曙色,無論期待與否,新的一天都終將到來。
辛時再出現時不過未正,門打開,日光意圖傾瀉,被兩具山軀遮擋。辛時迎上上去,望見楊修元面上的警覺,解釋:「他們是來保護我的安全的。」
他似乎同樣徹夜未眠,眼眶略紅,手裡拎著東西。放在桌上,遞給楊修元,見他不接,道:「一點金銀,通關文書,用得到,拿著吧。」
他認得路,走出掖庭宮,赫然便是昭平大道,宮門前等候馬車,裝飾樸素。又道:「天氣冷,坐車出去吧。」
上了車,向角落一靠,仰頭整個人癱上去。楊修元終究心生關懷與憂慮,穩得車身輕震,走動起來,問:「你還好嗎。」
「嗯。」辛時雙眸微轉,落在他的臉上,短短笑了一聲。「在值守宮禁,怕還有亂黨。」
從皇宮到神都城門會有好一段路,他看起來是那麼勞累,或許應該睡一覺。或許他應該叫他睡一覺,楊修元想,就在這潮氣濃重的、悶熱的馬車上,枕著膝蓋,攏住額頭,直到他也睡意瀰漫一同墜入夢鄉,不知年月,天荒地老,而後醒來時,就能回到最好的時光。
遮窗垂簾隨著馬步一搖一搖,將寒氣與日光一同隔絕,陰影中,誰都沒有接話。昨晚後半夜雪勢開始變大,撲簌簌的雪粒隨風卷過車廂,琉璃嵌做的窗牖被打出沙子一般的聲響。神都寬闊的道路上馬車緩慢行走,離開宮城,這聲音愈發明顯,一陣一陣,不絕於耳,單調而又冗長,似乎天地間都只剩下這一種音調。
楊修元突然道:「天降大雪,要興牢獄之災了。」
那還是在原州的時候,對於春洪的生發忽感好奇,於是向辛時討教釋學,《洪範》、《繁露》、《五行》應有盡有。他只當是獵奇的故事,夜間私話,未出原州城忘得乾淨,卻偏生在這一刻,聽見那句「雨雪過大主災牢之凶」的讖言穿透時光。他還清晰地記著辛時說話時的神情,一點寧靜的燈火,在案頭搖曳得頗為緩慢,雖然說是治災,收拾給官員與皇子王子住的院落依舊乾淨整潔,院外未受泛濫雨水波及的楊柳站在夜色中,悄悄萌發新芽。
很多事情,果然從一開始就有預兆。
辛時搖頭。他輕微地笑起來,眼中盛滿倦色,道:「天命改換之際,哪次不曾流血。」
「你還支持她嗎。」楊修元道,失落到了一種極端境地,反而開始釋然。「也是,宋王府對你好,都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我們八歲就被分開,說有救命之恩,後面的十幾年裡,能讓你有仰仗的其實是他們。」他漸漸有了酸意。「我只是以為,我們該是一體的。你說你喜歡我,我以為我們會同進退,可你卻從來只考慮自己的能力,不想想我也能做點什麼。」
「我當然喜歡你呀,阿元,不要懷疑這一點,我當然喜歡你,叔父和叔母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銘記於心。」辛時溫柔地看向他,那樣誠摯,眼神中有點寵溺有點縱容,像是對待一個淘氣使性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因為過去對我有恩便以此為束縛,同樣我也不能因為你對我有恩便一直停滯於往事而不前,這是不公平的,除卻報恩,我還有很多事可以做。你看先帝病重、太后代為治理下的江山,去原州時我們曾經走過,不說多麼盛世承平,至少也無病無災,我不敢虛稱自己在其中占有功勞,但至少也參與了不是麼……你說我不曾給你選擇,我不否認,可你總叫我站在你的一邊,又何曾給過我選擇呢,除了繼續像以前那樣躲在你身後被宋王府庇護,我能做的事其實還有很多,我不用依附著誰而活,我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片天地。」
楊修元默然不語,像是被戳中最隱秘的心事,難以接受。馬車忽然停下,像是在接受盤問,俄而有人在外叩響車壁,道:「辛待詔,文牒有問題,不讓過。」
他又做回「辛待詔」了,回到內庭,成為太后最得力的左臂右膀。楊修元擡頭看向辛時,卻見他扶著凸木起身,道:「知道了,我下來看看。」
他彎腰向外去,推開車門時風雪有一瞬間的呼嘯,很快被垂簾掩沒。他似乎在很遠的地方與人交談,對話聲未能傳入車內,直到片刻之後,在外喚道:「阿元,下車吧。」
走下車,巍峨的神都城牆赫然就在一丈開外。城門口戒備森嚴,站著一個高級武官,像是談妥了,看見楊修元,點一點頭,揮手放人離開。
「最近盤查嚴,剩下一段路,只能靠腳走了。」辛時撐起傘,打在兩人正中,慢慢向前走,在他身後,兩個駕車的武侯依舊如影隨形。意識到楊修元的介懷,他又解釋道:「不用擔心,他們職責在此,不會泄露你我說的話。」
他不該再妄言朝中人事了,為這一項他已經吃足苦頭。可這是他最後與辛時相聚的時光,過去此刻,往後所有話都再無從說出口,楊修元反覆糾結,還是道:「可是你跟著太后,又有什麼好,她到底是個女人,攝政能攝幾年?二郎三郎年紀都不小了,現在乖乖聽話,當了皇帝,將來總有一天反抗她,到那時候,你還能這麼風光?」
辛時搖頭:「在國為君臣,在家為夫婦。誰說君臣之綱亦非男女之綱?阿元,在朝政中,我們都是女人。」
「不要有男女之別。」辛時輕聲說。「因為男女之別,就是高下之別。是貴己輕人的本始,是猜防疑慮的原由,也是隨心濫殺的藉口,是我們遭受的一切禍難的癥結與源頭。阿元,我知道女主當政,牝雞司晨,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永遠不可能皇權惟穩,天下必群起而反之。但即便再天方夜譚,我也想跟著太后試一試,哪怕為後人開一個先河也好,讓他們真正有能力做到天下大同的時候說,看吶,我們並非異想天開,前人有過這樣的依據……」
楊修元辯不過辛時,悶悶道:「你跟在先帝太后身邊,見實的都是大世面,眼界開闊。我在播州,盡養成鄉野習性,自然入不了你的眼。」
「對不起。」辛時神色歉然,卻沒有否認。「我做不到再像從前一樣滿心滿眼都是你了……兒女情長對我,已經沒有那麼重要。宋王府救了我的命,可是真正給予我自信、讓我活得光彩的是太后。我願意陪伴在她身邊,幫助她開創盛世,青史留名、受人頌記。我喜歡這種走到哪裡都有人稱賞讚言的感覺,我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度過一生。」
楊修元僵住了,哀慟而不可思議的望向辛時,祈求他從沒說出拒絕的話。他仿佛一個溺水的旅人,慌亂中抓住一雙過往船隻中伸下來的手,狼狽地浮在船舷上,獲得片刻喘息。他以為自己得到了解救,可那雙手又如此輕柔地、決絕地鬆開了他,按住他的肩膀,讓他再次沉回無邊無盡的狂狼之中。
他喃喃道:「你終究要離我而去。」
「我明白我做出的是什麼選擇。」辛時望著楊修元,眉目間如有初春微風。「我會害人,也會殺人,即便兵不血刃,就像曾經他人對我做過的那樣,並在看得見的將來將罪孽還報己身。可我所將成就的依然會是偉業,後世人論起太后與我,依然會評述一句功大於過。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的,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他們在橋頭站住,這裡起分別就要來臨。辛時微微而笑,將傘遞給楊修元,伸手替他整理衣領。他的動作很慢,將每一道褶皺都翻出、立起、撫平,那麼輕柔、那麼專注,好像整個人存在的意義都只在那一雙手上,於是在這一瞬間,楊修元突然讀懂辛時一路走來,為離別而築起的所有謊言。
什麼延續十年的舊仇,什麼流放在即的長姐,他都不想管了。他只想說「阿汝,我們跑吧」,哪怕是多麼無望且無用的掙扎,哪怕走不了幾步就會被守在一旁的武侯立地格殺,而辛時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只要他說出口,做刀下亡魂也好過從此人各天涯。
生離之痛,莫過於此。
千思百念之間,楊修元到底沒讓那句衝動脫出喉嚨。
他還想要辛時活著。
辛時也還想要他活著,他那麼早就說過,只有活著,才能夠看見未來。他為此一直一直努力著,即便此生再無相見,可他在史書中留下姓名,他也在史書中留下姓名,後世某一天,他們終究還將於青簡上重逢。
不行,我不能再看了。楊修元想。心中湧起萬般不舍,他僵直地、強硬地轉開了頭,看見栽種在岸旁,冬雪中了無生機的楊柳樹。
春天時,這裡曾有人唱歌。大雪紛飛的日子又如何不似楊花漫天呢?「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他還記得那歌聲,為何楊柳河岸,總要與離別相聯。
「長安臨別,都是要贈物的吧,可惜這裡不是灞橋,我現在也身無長物,沒什麼東西能夠留下,只能折一枝柳送給你。」楊修元說著,朝河岸邊走去。「只是冬天連柳樹也不好看,光禿禿的一點綠也沒有,可別嫌丑啊。」
辛時破涕為笑,跟上去,道:「你送給我的東西,我怎麼會嫌丑嘛。既然你要給我,那我也折一枝給你,都說柳樹易活,路上走快些,等尋到地方定居扡插在門口,說不定十幾年過後,會成一片新林呢。」
楊修元道:「等到柳樹成蔭那天,我請你過來看。」
辛時微笑,答應道:「一定。」
可是他知道的,楊修元也知道。從說出口的一刻起,這柳蔭滿門的承諾便再無可能實現,只永遠地停留在今日,停留在這一座無名橋頭的風雪之中。
辛時仰起頭,輕輕地、深深地凝視道:「阿元,再見。」
楊修元也道:「再見。」
他將傘塞回辛時手中,說完不再猶豫,轉身離去。風雪中行路很艱難,可他再不會再回頭看了,就像辛時知道他絕不會再回過頭來,因為只有這樣,方才能夠分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辛時深吸一口氣,看著楊修元的背影走過長橋,愈行愈遠。他閉上眼,任憑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然後手上突然發力,將楊修元折給他的柳枝往橋下甩去。
柳枝落在尚未結冰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漣漪,很淺很淡。那波紋同細雪一起慢慢消融在漆黑的河水裡,又載著同樣漆黑的柳枝,慢慢朝下游不知名的地方飄去,與楊修元一同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辛時不知何時止了淚,再睜眼時,面上水跡已干。他轉回方向,走到武侯身邊,對他們道:「走吧,送我回未央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