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2024-09-14 20:00:27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六章
狹窄逼仄的暗室,最高處開的一道只手掌寬的弦窗中,仰頭望去,唯獨有一片土黃。陰冷潮濕的氣味在隔開犯人與犯人的柵欄間循環往復,漸漸往眼前堆積起一層灰色的霧氣,讓人的記憶都朦朧虛幻起來。
楊修元有些記不清他是怎麼來到這裡,他覺得自己好像度過了一段長長的、仿佛有三年之久的時光。但他分明才告別播州家裡,那對鬍子拉碴的兄弟,帶著四五個從眾,拉著他遠赴神都揚言要復仇。猶記得他們未行動而失敗,一牆之隔的共犯在拷打下發出連綿不絕的慘叫,而他也遭受過一番逼問,或許在臨死前,渾渾噩噩做著一個重回富貴的美夢。
靈台浮出片刻的清明,他仔細尋找線索,終於在回憶中找到些許端倪。「天子謀反」……
是了,楊修元想起來,如今不是昭德十三年,而是神皇長子楊擅、大周第二任天子繼位的第二年,他應皇帝之約,入宮替他刺殺生母。那城門郎放他入宮,耽擱了好些時間與監門軍解釋原由,隨後往宮城北邊走,大概走到一半的時候,周邊突然亂起來,俄而冒出一隊禁軍,見人就抓。他們在他身上搜出了匕首與短刀,報告什麼「抓獲作亂賊子」,於是順理成章地綁縛雙手,扭送入獄。他沒能找到目標,甚至對方的面也沒見著,被碾在地上的時候,被押到掖庭的時候,依稀聽得人聲奔走,遠遠呼喊「天子謀反」。
……哈,多麼荒謬呢,天子謀反。能謀誰的反?
腳步聲在門口停下,望過去,是與牢獄格格不同的鮮艷裙擺。門「吱呀」一聲,兩名禁軍走進來,將他架住,七彎八拐,離開掖庭獄,直到一座偏僻的宮房中。
是要在這裡秘密處決掉他嗎?楊修元閉上眼。卻聽那領他過來的三人如潮水般退開,合上門,留下一大片虛無的幽寂,沒有毒酒,也沒有白綾。
少頃,門再度開了。辛時站在廊下。
楊修元覺得自己幾乎要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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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無數次,他在嗣王府中,或者在寶鎮坊和大正坊的家宅中,期盼著辛時準時下值,早點回來。他有無數的話能和這位分別十年的愛人講,大到日常做了些什麼,小到桌上的一盞銅燈一副竹筷……就算他們吵架了,吵成那樣,再見面時,也依舊能打著幌子找各種藉口修補關係,這一回,始覺無話可說。
辛時同樣無話可說,合上門,站在遙遠的地方與楊修元相望。他似乎是心力交瘁,又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許久,終於還是打破沉默:「我叫你去城外,是因為得知朝中人事有變,神都將生亂況。沒想到你也有自己的打算。」
楊修元倔強不言。
「為什麼呢?」辛時望眼欲穿地發問。「我說過,不要摻和。對政局我比你熟悉得多,會替你安排好一切,為什麼你就是不肯信我呢?」
他眼神中有一種責怪其不聽勸的怨怒,又有一種哀嘆命運不幸的徒勞悲傷。楊修元望著這番神情,突然也覺怨恨,恨這個自己愛上的人,從頭至尾都如此熱衷於名利而不解一絲風情,道:「我當然相信你啊,可是阿汝,看看你要為我安排的是什麼溫柔鄉。我做不到生活在殺我父母的仇人治下,還要裝作無事發生,對著她漏下的一點施捨感恩戴德!」
深吸一口氣,平緩情緒,問沉默下去的辛時,道:「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辛時未答,很久,道:「我是奉太后之命,來赦免你的。她答應,只要你從此與楊氏宗親撇清關係,安分做一介布衣,便不計較以前的事。」
說完,見楊修元神色激動,立刻上前一步按住他,道:「阿元,你聽我說。我去見過天子……庶人楊擅了。」
頓一頓,飛快朝戶牖外瞥一眼,確認無人監聽,才壓低聲音繼續:「十阿姐,勉姐她,如今化名秦氏,是他的內室姬妾,還懷著身孕對嗎?」
楊修元望著辛時焦急的模樣,神色漸而複雜:「他都告訴你了?」
時點頭。話開了頭,那些幽微的心思都能暫時拋在一邊,他深吸一口氣,接著說:「楊擅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但是阿姐還有機會,阿元,他拜託你,去膠州的時候一路跟著他們,找機會帶阿姐走。阿元,你是她唯一的親人,阿姐能仰仗的只剩下你,你要帶著她活下去。」
面對情真意切的勸說,楊修元似乎冷笑了一下。他直直盯著辛時看,道:「所以我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嗎?」
辛時愣愣地,似乎被這陌生疏離的反問被燙到一般,鬆開手指,蜷縮回心口。他不去看楊修元的眼睛,移開視線,只是道:「人生在世,誰又能沒有責任。」
「是啊,我當然有責任。」楊修元平靜道。「所以你支使我做這做那。我要盡父母孝道,要照看長姐生計,還要顧及和你的情誼,那麼誰來考慮考慮我的感受!」
他終於忍不住,朝辛時吼道:「天知道我從小到大就只想好好地和你過下去!就這麼簡單啊!為什麼偏偏怎麼也做不到!」
「你怎麼能這麼說,阿元,你怎麼能說我什麼也不做!」積壓至今的憂慮、委屈、憤怒、茫然盡數爆發,辛時心緒翻湧,眼淚崩了線般砸出,顧不得體面朝楊修元回吼。「我遭受的難道比你少嗎,你至少還有我在背後一起打算,我的痛苦又有誰來感同身受,你怎麼能這麼說!你覺得我真的沒有家世,既然如此叔父憑什麼收養我!阿元,連勉姐都能猜到我的身份,你猜不到嗎?」
楊修元一震,心上仿佛挨了一刀,驚悸不止。他下意識拒絕,不願去想這個問題,道:「你是誰?不,你別說,你不是……」
可是辛時注視著他,目色決絕,無可逃避。那雙含淚的眼,漆黑平靜,恍惚間,和許多年前的情景逐漸重疊。
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是什麼時候?
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宋王太傅教當時還是世子的大哥,搖頭晃腦,他跑出去玩,半路被保母劉氏找回,帶到母親岑王妃的院落。屏風重重,轉過身時一張蒼白陌生的臉,母親的聲音在頭頂道,十二,這是你新來的弟弟,多照看他。
父親姬妾眾多,母親治家寬厚,兄弟姊妹無論生母,一併視若己出。辛時來時已經三歲,楊修元不解,遂問母親,為什麼這個弟弟不像其他人一樣出生就抱來?岑王妃不語,只牽著辛時的手將他交給僕婦換衣服,當晚入院問昏定,聽父親在內間說話:
「……算作十三郎……活下來已經萬幸,將來自己招惹禍事不說,保不准連累……」
母親沒做贊同,開口時,語含埋怨:「還是個孩子,莫急匆匆拿定主意。嫂嫂拼死只搶出一個,入我們譜牒,才是斷人子孫。你先前答應收養,如今又為自身安危反悔,倒教人笑話行事不義,要是擔心,不如揀些寬厚仁和的學課教他,且看將來造化。」
他年幼時尚且無法理解的語焉不詳的對話,現在回味起來,何異於誅心。楊修元頻頻搖頭,試圖將舊事從腦海中甩開,辛時卻不依不撓看著他,又哭又笑: 「阿元,你念念我的名字。從前你不知道我叫什麼,現在你念念我的名字。辛時就是我的名字,我並未用假名,你念念我的名字——可有想到什麼?」
楊修元頭痛欲裂,艱難道:「你是……」
是的,端倪不止這一處,他早該注意到,只是一直自欺欺人般不願意去想。初見時他問辛時,你叫什麼?啞巴不會說話,他跑去又問父親,無端遭受訓斥:
「不與你同姓,就不是你的兄弟嗎?別的不關心,一天到晚甄別親疏,誰將你教成這副小人做派!」
好在母親為他解圍,回答道:「怎麼沒有名字?阿汝,阿汝就是他的名字,你叫他阿汝。」
這真的是名字嗎?「阿汝」——無名無姓,直呼為「汝」,分明禁忌。
辛時依舊半笑著,眼淚卻已經流干。
「是,我比你更早經受了滅門的慘禍。」 他道,聲音如嫩羽拂面,輕柔到近乎哀傷。「宗室之前,更早遭殃的是異姓諸侯。褚真位及韓王,神皇疑其異心,先削平陵侯,再以謀逆殺之,罪及三族……若說他還是功高蓋主,情有可原,那我們又做錯了什麼呢?我們只是早年間嫁了一個女兒過去,從沒盼著發跡,根本不算自家的人,可是臨到王侯謀反被誅,都要歸入同黨連坐,一個也逃不掉……」
說著眼角瑩瑩,又捂住臉低聲啜泣,再也支撐不住坐在地上,背靠門扇,渾身顫動。
楊修元已經呆住了,心中盪起無限的悔意。他為什麼要傷害他,逼辛時將傷疤揭開,展示血淋淋的過往給自己看?語氣滯澀:「阿汝,對不起……」
「府兵,或者皇兵,衝進家中殺人,阿娘的珠花,滾到腳邊……」辛時說著,抱住雙膝,額頭埋入臂彎,聲音因哭而顯得暗啞。「姑姑把我帶走,怕有人來查,幾番輾轉,找到宋王府,以為能得皇蔭庇護。但即便是親王,也沒堅持多久,先帝……對自己的兄弟……一樣下得了手……」
楊修元呆呆道:「阿汝,對不起……」
那時候你只有三歲,還未成丁,所以被放過一馬,遠配充軍。但那時候你已經能夠記事,親眼看見父母兄姐死在面前,嚇得從此失語,直到數年後宋王再遭劫難,才在第二次刺激下重新開口說話。
你遭受的不公與痛苦,要比我多得多,所輾轉的煎熬,也倍數於我。父母怕你滋生仇恨,將你教成一個善良的人,叫你連放手一搏拼個玉石俱焚也無法做到,而我卻還在責怪你站在太后身邊太過優柔寡斷。
楊修元心亂如麻。他說不出任何話,痴痴地蹲下去想扶一把辛時,重複道:「對不起……」
辛時卻搖頭,在感受到觸碰的一瞬間將楊修元推開,整理情緒站起來:「對不起,阿元,我得回未央宮裡去。舊帝廢位,大部分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切都亂得很。太后給我指配了事務,我得回去主持秩序,以免再生意外。」
不等楊修元面露不悅,辛時吸一吸鼻子,紅著眼率先道:「太亂了,現在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作主,我必須得走。但是太后確實答應放你離開,你是安全的,在這兒等我,明天我來送你出城,然後……再也不要回來了,好嗎?」
辛時話畢,已是渾身悵意,失魂落魄。楊修元終於無法說什麼,咽下滿腹的話,沉默著點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