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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2024-09-14 20:00:25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五章

  登基一年有餘的新君意欲弒母,消息一出,舉國震驚。太后廢其帝位,另擇二子楊保嗣主政,更名楊垂,至於被迫退位的楊擅,則全家貶為庶人,流放膠州。

  辛時知道,楊擅活不到那時候了。或許在去往膠州的路上,就會有使者奉宮中密令將他逼殺。但他心中卻沒有一點同情,楊擅對他、對整個未央宮的殺意那麼鮮明,若換做敗方是他們,太后一旦失勢,也將面臨同樣的結局。

  生與死,不過一念,一線。

  他撐著傘,在宮中慢慢行走,碰到沒有遊廊的地方,就走上台階、繞過大殿,再步下高台。不知是否為照應人事,今日一早,布滿陰雲的天公突然開始下雪,很小很細,只足夠把大周朝這座魏巍雄壯的國都薄薄打濕,卻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天還沒有停。

  宮中殘留著行兵的痕跡,草木受到摧折,呵護得當的灌樹東倒西歪。越往偏處走,這一點痕跡也越發不可見了,雪粒子落在瓦楞之中,發出輕微噪響,比雨水落下來的時候堅硬清脆一點點。

  那是一座四面都圍著高牆的大殿,曾作為未婚皇子的居所,早已空置多年。門口站立著披甲持刀的重兵,看到辛時,卻都恭敬地底下頭,在「太后秘敕」的字眼中,為他推開大門。

  身懷護駕之功的年輕人收去傘,化成水珠的輕雪順著重力滾落,隱沒於磚石之中。他跨過院牆,遙遙望著道路直指的殿堂,因為他的到來,殿門口值崗的士兵也盡數撤離,只等他入內宣旨了。

  推開殿門,除卻無風,室內並不比室外溫暖絲毫。楊擅一身素服,疊腿坐在正中,太后並未對這位一日前身還為天子的親子有任何綁縛,然而層層重兵把守之下,他依舊只能接受自己被監禁的命運。

  辛時將傘倚在門口。順著楊擅看來的視線,他喚道:「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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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擅語帶嘲弄:「殿下?我如今罪人一個,早沒了皇室身份,還喊什麼殿下?你要來落井下石,不必割這種軟綿綿的刀子!」

  是的,他早聽聞對自己的處置。被關押後的一個時辰內,便有使臣來傳敕,宣告太后的「大義滅親」。

  「殿下說笑了。」辛時整理衣擺,跪坐到楊擅面前,語氣柔和地解釋。「身份可除,母子血緣斬不斷。太后為楊氏長婦,某為楊氏臣子,自當仍然喚你一聲『殿下』。」

  楊擅大笑起來。

  「楊氏臣子?哈哈……」他肩膀抖動。「很快啊,這天下姓什麼都不知道了!貶為庶人也好,我這不肖子,敗壞家業至此,當真無顏去見泉下先父!」

  說至此處,悲憤至極,倏而滑下兩道淚。他猛地擡手擦去,半遮雙目,又道:「辛待詔既不受太后指使,又不是來嘲諷我,到底所為何事?」

  辛待詔,辛待詔。至始至終,楊擅都堅持對他只有這麼一個稱呼,很不經心的,字尾帶著一點輕蔑。他看不起他,向來都是,就像他也看不起自己違背婦德的母親,即便敗了,他也依舊是君子,而他們是小人。

  辛時語氣溫和:「臣今日來,所為二事。」

  楊擅冷眼,到底這是真正的大周天子,又曾十年如一日地作為太子監國,即便身敗名裂,也威嚴尚存。辛時一頓,迎著他的審視,將雙手握拳,撐於地面,微微俯身:「一者,謝殿下當日不殺之恩。」

  楊擅面無表情:「我一直很想殺了你,不必自作多情。只不過權衡利弊,最終沒有動手。」

  辛時道:「這也是臣要問的第二件事。」

  他長吸一口氣,擡起頭直直盯著楊擅,語氣中流露出一絲顫抖:「為什麼是楊修元?」

  楊擅慢條斯理笑出來。

  「為什麼是楊修元?」 他道。「好一個賊喊捉賊。他什麼來歷你最清楚,這件事應該問你自己!」

  辛時面露錯愕。

  楊擅將他的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再忍不住諷意,道:「那一點漏洞百出的把戲,當真以為騙得了誰?父親只是惦念親族,不願意說破而已!雖然竇司空的消息也不確切……既然有了疑點,查到大理寺又有什麼難,你覺得寺卿會向著你還是向著大周王室?沒問幾句,就全托出了……」

  他冷笑:「楊修元做過的事,還要我細說嗎?行刺神皇聖后,這樣的重罪,你真覺得未遂就能不計較?反正他也恨我娘不是麼,如此正好,要麼殺了太后,皇權重歸正統,從此新仇舊帳一筆勾銷,要麼……」

  仰頭大笑,兩眼流淚,喊道:「他也姓楊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大周第二任天子邊哭邊笑,狀若癲狂。辛時聽著,渾身鮮血漸漸都涼得如同雪一樣。

  先帝果然什麼都知道。他只是不說,不代表手下人真的可以騙過開國之君。相反,那個愛暗行陰謀的老人,早就把消息送到當時的太子、未來的天子案頭,教導他利用宗室心中的不臣,鋪墊一條可行的後路。

  他曾有的親切,慈祥……都是假的?對那位已經故去的帝王來說,他的左右手下,甚至家眷親屬,究竟是用來計較得失的棋子,還是……活生生的人?

  「殿下。」絕望之中,心緒反而平靜下來,辛時聽見自己開口。「匈奴何王后出嫁前,曾有一回,先帝秘召臣於榻前。聖人言,太后以婦女之身主政,終非良主,勸臣另則明君,早棲益木。」

  「什麼?」楊擅面露震驚。「阿爺和我說過,要對你消除成見。他說我應該用你,因為你會幫我,我以為只是泛述為君之道……他竟然是認真的,還和你說過同樣的話?」

  「是啊。」辛時咧嘴,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看,根本不會信的。先帝親述之辭,殿下尚且懷疑,又遑論我呢?」

  「某這一生,家族獲罪沒入賤籍,氣運都在太后。」辛時細數自己的生平。「初在賢昭台抄書,冬天凍得受不了,手上長滿生瘡,是太后可憐才能,提入官家任用;入中書不明事理受罰,亦是太后從中調和,將臣庇入翰林,才得以親近天恩。先帝的確知人善任,可背後的招撫安待、樣樣家身,皆是太后為臣爭取來的……」

  他仰頭看向楊擅,誠懇地、深切地發問:「投桃報李是人人皆知的事。然而,殿下,依你之見,臣如此際遇,最應當報效何人?」

  楊擅抿嘴不言,未亂的黑色髻發之下,尤顯臉色蒼白。

  「並非臣小人無志,叛亂正統,然而人心自知冷暖。」辛時輕嘆。「某心向太后。」

  他伸手墊在額前,向曾經的大周天子大拜,毅然決然地起身,向門外走去。

  在他身後,楊擅頹喪地席地而坐。然而一瞬間,被廢黜的青年天子又想到什麼,望著母親下屬即將遠去的身影,拼盡力氣跳起來,喝道:「秦氏!秦氏!」

  見背影不為所動,他眥目欲裂:「她是楊勉!……救她!救你的姐姐,她有身孕!」

  辛時的手已經搭在門上,聽到這句話,微微停頓。

  「你都把她的親生弟弟給害死了。」合上門的最後一刻,他輕聲回道。「還指望我做什麼呢?」

  走出廊檐,直到那冰涼的雪珠打在臉上,辛時才發覺自己將傘遺落在殿中。他不願再回去取了,殿前守衛已經歸位,楊擅方才那一聲嘹亮的吼叫,或許所有人都有所聽聞,卻沒有哪一個人,敢在此時上前向他詢問發生過什麼。

  是啊,他不過是持著聖令,來和楊擅密談。然而有太后的旨意當前,他就算要構陷,要殺害曾經的大周天子,又有誰會上前阻止呢?他現在代表著君,他現在代表著天下正統,什麼人倫,什麼常綱,權力之中,都再不重要。

  辛時站在未央宮宏偉壯闊的正殿前,女官正持著訊息前去通報。得到敕令後他掀簾入內,整理衣擺,在太后面前長長拜下。

  太后正在畫眉,手持螺黛,光滑無塵的銅鏡中倒映著她微含皺紋的眼角。她並未看辛時,手腕微動,對著鏡面在眉骨上勾出一條細細的淺綠長痕,語氣涼淡地問:「你這次又有什麼說辭,來求我留他一命?」

  「楊修元受罪庶人楊擅蠱惑,意欲行刺聖主,大逆不道,無可恕免。」辛時說著閉眼,將額頭貼於地面,觸感所及之處一片刺骨冰涼。「辛某願以微薄之力長侍殿下身側,懇請放還楊修元白人之身。」

  太后未予理睬,只是將指尖輕輕抵在眼尾,轉過臉去端詳新畫好的長眉。半晌,她拾起桌上的螺黛遞給隨侍宮女,低聲道:「這顏色不好看,給我換一株。」

  宮女手捧眉筆,應聲而去。在她離開後,太后終於得空看向伏在下首的辛時,道:「怎麼,用自己來和我換人?」

  辛時道:「臣自知才疏學淺,無能為殿下分憂。然除己身之外,再無他物……」

  「行了,我都一把年紀的老太婆,沒興趣聽你那些恨海情深。」太后打斷辛時,面露不耐。「從前你替我辦事多不盡心,很多東西不求甚解、得過且過。我只道一家人尚且滿腹算計,更遑論非親非故,不該苛求外人不留私心,因而也懶得罵你罰你。如今你為了他,願意答應——從此一心一意侍奉我,無有二念?」

  辛時未說話。在很遠的地方,太后似乎笑了一下,語氣戲謔:「你倒是偉大。」

  「饒了他也罷。」良久,太后從坐上起身,向著辛時面前慢步。「忠勇有餘、智謀不足,和他那沒魄力的爹一樣,宋王一脈都是些成不了氣候的鄉野村夫……但有一點,你叫他滾出神都,犯上作亂的晦氣東西,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有關他的任何一個字。」

  裙擺從眼前掠過。居高臨下俯視之時,她的心中是否會閃過片刻憐惜?畢竟她也還是母親,畢竟她也正經歷著手刃親子、骨肉分離的悲傷,儘管眼前姿態卑微的年輕人早已數度家破人亡,論年齡卻不及她的長子大。

  人與人的命運,如何能做比較。

  「你想清楚。」太后加重語氣。「要換他,就是把你一輩子賣給我。今後辦事由不得你任性,犯錯也不會再那麼簡單揭過,你捫心自問,能不能做到?」

  辛時長舒一口氣,一顆心終於落定下來。他覺得有一件一直以來都很糾結的事情終於在今天料定,心中空空蕩蕩、無可著落,卻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仿佛獲得新生,使他差點落下淚來。

  他跪於地面,深深地、慢慢地,向太后稽首。

  「但聽驅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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