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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2024-09-14 20:00:23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三章

  因主人要出遠門,宋嗣王府一大早便忙碌起來。跟著早起上值的辛時一道出門,兩人在朱雀街口分別,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各自奔向分內的事物去了。

  楊修元帶著奴僕,先到辛時家。對於職田到底劃在哪處,年輕的起居郎自己也說不清,只能尋找田契。好在這等貴重之物,收藏得還算妥當,楊修元很快在主屋柜子里找到契紙,思索片刻,拿匣子裝了帶在身邊,方才到業德寺去傳遞口信,借用芝奴兩日,讓他把一眾人領到郊外去。

  

  到達田莊,已是暮時,因怕不熟悉田事,楊修元將王府中管理日常開銷與庫房存取的記室官員也帶在身邊。一路問,才知辛時那片職田在神禾鄉最東頭,與他的田莊隔著一整片高原,一日內根本往返不來,只好將莊內的租稅先計量清楚,再做其他打算。

  莊園一頃有餘,也就如同新授職田般的大小,和佃戶說定,只取整數。然而田間所種穀物並非全是小米,次日打開倉庫,黍麥菽麻應有盡有,於是一樣樣折合市價換算……冬日亦有農活,佃農將楊修元領到倉庫,稍做陪伴,告辭下地打理果樹,楊修元則看著自己那記室官員撥算盤記稿紙,等到五穀斗數都算清了準備開始稱重,撇下庶務,到外頭去閒逛。

  這是他第二次到辛時田莊上來,聽說主人家身邊從前的侍衛搖身一變成為嗣王宗親,佃戶一家都驚訝得不行。楊修元沿著曾經巡邏過的路線走,看到那亮閃閃玉帶一樣的小溪,還不到結冰的時候,觀察半天,在河中卵石底部眼尖瞅見幾條微擺側鰭的鯉魚。他沒有佃戶家孩子那樣空手捕魚的經驗,但也耐不住手癢,丟石子沒砸中反將其驚走之後,又繼續像西走,直到再度站上那片樹木獠生的山崗。

  日色微微有些陰,高處風大,久站腳底生寒。回去煮點酒喝,楊修元想,農人家中有黍米釀出的濁酒,很甜,拿細麻布過篩,而後煮到微冒熱氣,喝上三升也不會出現醉意,用來驅寒正正好好。

  他在四通八達的阡陌間橫穿直走,突然瞥見不遠處立著一個人影,一晃眼,仿佛是扎來驅趕鳥獸的假偶,卻見他衣衫微動,轉過頭來。難道又是來找辛時求職的?那消息可太不靈通了,楊修元欲探究竟,走近幾步,卻識得是一個意料之外的熟人——那日領他進宮,又送他出宮的翊衛將軍房彰。

  大周青年天子最為信任的禁軍長官此刻陰沉著臉,身上護甲同樣冷離離冒著寒光。一見到年輕嗣王,他立刻奪步上前,質問:「還有兩天便是正日,你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

  楊修元並不待見天子的身邊人,即便他們如今短暫地結成同盟。他來能有什麼好事呢?無非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舊仇、替天子殺人,心底騰起反感:「你們監視我?」

  房彰冷笑,聽笑話一樣聽楊修元的盤問,道:「你都和太后的下屬住到一塊去了,怎麼敢叫我們放心。」

  「不是你們說的不要被看出異樣嗎?」楊修元不耐,一點配合的意思都沒有。「要行動時,我會回去,壞不了你們的大事。」

  這番話顯然並不能取信於武將。房彰上上下下將人打量很多遍,依舊對年輕宗室擅離京都的輕浮態度很不滿,警告道:「你最好別出差錯。」

  楊修元同樣語氣不善:「你別來指手畫腳,就不會出錯。」

  這話觸及房彰的逆鱗。面對叛逆,武人骨子中的粗魯作祟,當即擡拳朝照著楊修元臉上砸過去,狠聲道:「面對聖人,放尊重點!老子早看不慣你這公子哥做派!」

  楊修元也不示弱,左臉上挨了一拳,目露凶光,擡腿一腳便往人腹部踹,低聲吼叫:「那就殺了我啊!叫他自己去背弒母的罪名!」

  房彰被踹得猝不及防,捂著肚子連連後退,背躬如弦。他目光中滿是暴戾之色,恨不得將楊修元生吞硬嚼,隱忍半天,終礙於此人的身份與天子的叮囑,向旁重重啐過一聲,轉身離去。

  楊修元站在原地,盯著他離開,直到走出莊園,背影徹底消失在天際。

  他始覺面上疼痛,眼眶處火辣辣的,可能要腫起來,還可能要淤血。武將挾私報復,一拳打過來力道沒摻半點水分,楊修元急忙回到住人的幾間田舍尋求幫助,還沒來得及喊一聲「阿嬸」,佃戶之妻看見他,驚呼:「大王臉上怎麼弄成這樣?挨了誰打嗎?豆兒,豆兒,趕緊拿藥酒出來!」

  她焦急無措,一見小女兒出來,奪過罈子又往她肩上推,道:「快去喊你爹爹和阿慶回來,大王的臉腫了!」

  在外務農的男人一聽見主家受傷,急匆匆全部都跑回來,看見楊修元半邊臉掛彩,震驚不已。一個個圍在身邊,噓寒問暖、遞水遞跑,里里外外跑得人仰馬翻,楊修元這嚴陣之勢包裹得很是不自在,心虛道:「走路的時候望野處,沒看見杆子,撞了一下。」

  佃戶之妻扳住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確認沒有積壓血塊。不算傷得特別嚴重,過兩日就會好,但她依舊心有餘悸,捂著胸口道:「鄉下不比城中,路不平坦。大王走道可得留心著點,萬一摔出好歹怎麼辦。」

  楊修元安慰道:「沒關係,我皮糙肉厚,以前也是種田的。」

  此言一出,圍著他的人全都笑起來,氣氛一掃沉悶,輕鬆愉快。佃戶伸手輕拍他的背,手掌寬闊粗糲,有種大地般的安實敢,道:「年輕人恢復得快,過幾天就好了。」

  楊修元趁機說起田地上的事,仰著頭道:「阿伯,田稅清算出來了,十五石粟,還有一半折成黍米和菽,共計二十五石。我後天拉走可以嗎?」

  佃戶道:「可以啊。但我看你就帶了一個人,加上阿慶,兩個人好拉嗎?」

  楊修元道:「家裡倉庫還沒清,我明天先回去,後天再來,順便多帶幾個人。這樣就方便了。」

  佃戶笑道:「回去了還費那個勁過來幹什麼?直接叫下人就好咯,又不是不認得你家標識。」

  楊修元揉著臉頰化瘀,一邊按,一邊道:「阿汝托我辦事,還是親自看顧比較放心。」

  佃農便不說什麼,見人臉上沒有什麼大礙,出門繼續幹活。他喊阿慶一道,拾起倚靠在牆角的鋤頭,笑呵呵道:「這也是個好人,不怕掉體面。現在這樣守義氣的人不多了。」

  阿慶背了簸箕,埋頭向前走,聞言道:「宋嗣王對阿郎的事一直上心。」

  房彰在楊修元處沒討到好,狼狽離開。那一擊將他踹得腹部絞痛,揉了一路肚子,才稍許緩和。回到城中,他顧不得延醫開藥,或者買盞飲子鎮痛,在宮門落鑰前勉強趕回禁中。

  楊擅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一見到武將,立刻迎上去,問:「如何?」

  房彰喘一口氣,叉手道:「人沒跑,在鄉下。說是收田租。」

  楊擅臉上明顯騰起不悅。片刻,沒發作,道:「隨他吧。」

  房彰卻咽不下這口氣:「宋嗣王舉止浮躁,明知大事當前,臣今日找到他,卻依舊滿腔怨言,字句中皆是對聖人執政之不滿。他絕非能夠託付君心的良輩,陛下英勇果決,當早除隱患,宋嗣王可駕馭一時,卻不能長留。」

  楊擅聽出他話中之意:「你要朕連他也殺嗎。」

  「聖人因父母之過懷愧,對宋嗣王恩惠良多、處處避讓,他卻依舊半點不肯體會苦心,一味將西宮的罪行怪在我們頭上。」房彰大力相勸,言辭懇切。「而今又要求與西宮親信共存……他本就有怨!再遭有心人挑唆,日後唯恐釀造兵戈大禍,陛下不能不防他的不臣之心!」

  楊擅定定地注視著眼前虛空,不為所動。房彰見狀,焦急道:「陛下!」

  楊擅依舊無所反應。武人心一橫,將一年多前在東宮侍奉時的稱謂拿出來,激動道:「大郎!」

  青年天子嘆息一聲,做下決定。

  「父親病重時,大權無人拱衛,旁落應氏之手,便是由於親族凋零。我又豈能再做這等殘害手足之事……」他緩緩開口。「先留著吧。總歸明日之後,朕與他不復相見,有什麼仇怨也消解了,真有亂心,等到時候再動手……也不算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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