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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2024-09-14 20:00:21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二章

  回到府中,對於宮內之事,辛時隻字未提,楊修元同樣懷揣心事。面對面吃飯,難得氣氛稍許沉著,倒也誰都沒覺得奇怪,一路相安無事到臨睡前。

  洗漱、換衣,上榻,家奴將保暖的帳子放下,隔絕案台上閃爍的燭火,又很快將燈帽蓋上去,一閃而滅。侍者合門而處,夜色歸於寂靜,辛時這才翻身,將手臂枕在臉下面對楊修元,喚道:「阿元。」

  楊修元那側也立刻傳來動靜,悉悉簌簌的,同樣轉過身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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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時問:「你這幾天有空嗎?有件事想喊你幫忙。」

  楊修元立刻道:「有啊。怎麼了?」

  指間垂在褥上,辛時下意識撚住那軟面。冬天了,為防寒底下墊的是皮貨,隔著一層素綾,他一邊用手去捏微微分綹的羊毛,一邊道:「就是臨到年關,快收田稅了嘛……但是職田那裡,還沒有人給我去看。」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楊修元於是想起來:「啊,就是那個你從七品提到六品,多授的五十畝田?不是一個月前就說發了嗎?」

  「對啊,發了,還不知道發在哪呢,說是潏水靠神禾鄉往東那裡,和我原本的莊子挨得還算近吧。」辛時道。「這不是那母子倆一直吵吵嚷嚷不對付,連我也沒空管這些雜事……唉,新發了田,卻連田上什麼樣子、佃戶是誰也沒見過,雖然說今年才授的田不繳租,但也不好就扔在邊上不聞不問吧,時間久,人家都要以為無主。」

  楊修元問:「往年沒人給你做這種事?」

  「往年都是阿慶在做這事,農忙的時候去莊上幫工,順便收糧。」辛時說著嘆氣。「這壯奴心思魯直,按部就班的事情還好,稍有變化,就不知道如何應對,要他去給我看新田,估計木訥訥地都說不出句囫圇話。原本我該親自去的,但最近實在抽不開身,思來想去,只有你還能放心託付……」

  楊修元聽得心底暖洋洋。未及多加思索,一口答應道:「你缺人,我當然幫忙。」

  辛時聞言舒展眉心,笑道:「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走行嗎?」

  楊修元驚訝道:「這麼急?行啊,左右我閒人一個,早去早回。」

  辛時道:「那你到我莊上去住,順便把那裡的糧也收回來,記得畝田六斗粟,一定計量清楚了,不要多拿。我真的怕了那莊稼人,買宅的時候就說要拿積蓄幫忙,沒準又想塞什麼家底過來,還都還不清。」

  楊修元笑道:「對你好,你也不要。」

  辛時伸手去戳他,道:「我是主家他是佃戶,只有我寬待的理,又不是十分相熟。況且這雖是先帝時額外賜給我的地,但也算在職田一項,年稅多少有明文規定,多收糧食,他不要緊,我犯法的——你堂哥正盯著機會辦我,可別在這種地方陰溝里翻了船。」

  楊修元握住辛時的手,聽他怨氣沖沖,滿是對朝中人事的不滿,順勢貼上去親吻,道:「嗯,嗯,好啦,別急。這不有我嗎,我都給你料定。」

  效果顯著地將人安撫下來,聽他又問:「有沒有什麼要收拾的東西?」

  楊修元道:「你莊上一應都有,收拾不了什麼,拿幾件衣服罷了。人也不必多帶,礙手礙腳的。」

  辛時道:「隨你,那就叫阿慶服侍。你家奴僕是不是不認路,明天到業德寺拐一趟,讓芝奴送你過去。」

  說罷抽回手,翻身要睡。楊修元見狀又攀上去,將辛時半掰回身,不可置信道:「這一去有好久不能見,你就這樣睡了?」

  辛時悶聲笑,撥開楊修元的手,嗔罵道:「別鬧我!這節骨眼上起不來床,真是不想活了。至多不過月余,回來隨你折騰。」

  楊修元聞言不再動手動腳,乖乖消停下來,道:「你說的,到時候別賴帳。」

  辛時嗤笑一聲,不再說話。楊修元順著杆子上爬,自腰間將愛人整個摟在懷中。

  他巴巴地在黑暗中睜大眼,感受自己與懷中人胸口上的一起一伏。「節骨眼」三個字還是勾出了心中一點胡思亂想,楊修元安靜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對了,阿汝,我聽說現在形勢,呃,不太好?」

  「嗯?」辛時本已有些睡意,被這一問喚醒,再度轉過身來。「……你聽誰說的?」

  手指碾在身下有些發疼,楊修元鬆開懷抱收回來,一邊活動,一邊道:「和其他人玩,閒聊時聽到的……是這樣嗎?」

  辛時道:「你少論政。」頓一頓,又道:「嗯,不好說。」

  提起這件事,他似乎也愁上心頭,並肩和楊修元躺在一起,過了好久,才低聲道:「放在幾個月前,我會覺得太后就算把持朝政,也不過以天子之母的身份過問議事,現在再強勢,等將來老了,沒精力了,也就過去了。可現在……」

  他吞下半句,在看不見的夜色中眉頭緊鎖,臉上滿是濃濃的憂思。許久提起另一件事,問楊修元道:「你知道朝中多出了一項『腹誹』的罪名嗎?」

  楊修元搖頭,皺眉不解,道:「腹誹——這是什麼,心中議論?以這種口說無憑的東西給人定罪,不能吧?」

  辛時苦笑一聲,道:「就是這樣。這還不是輕罪,已經有官員為此受貶,和流放差不多了……」

  楊修元問:「誰規定的這項罪?」他有一點不好的預感:「……天子?」

  辛時道:「嗯。」

  楊修元聽罷,有些呆愣。他能猜到,青年天子這麼做是為了抗衡太后,可這樣專橫的決策依舊聞所未聞。

  「向來說禍從口出,怎麼還能沒說出口就已定罪。這也太……」

  「是啊。」辛時將楊修元未說完的半句補上,喃喃道:「太荒唐了。」

  何至於此呢……年輕卻看慣風雲的起居郎在心中暗暗惋嘆。楊擅是大周天子,先帝嫡長,即便什麼都不做,朝臣也會自然而然地偏向於他。分明只要忍耐幾年,便會有無與倫比的優勢,卻太急於眼下就和太后爭權,「腹誹」的罪項一出台,無異於自斷手足。

  更別提逼宮這樣驚駭的舉措。他馭下實也無方,自己太優秀,因此對旁也過分嚴格,反而叛離了人心。

  「因此你少議論政事,打聽也不要,權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辛時翻坐起身,面向楊修元,細細叮囑。「我牽扯其中是身不由己,你現在有選擇,安安穩穩做一個富貴閒王就好。天子看重手足,你是叔父唯一留下的血脈,他不會虧待你;即便將來太后爭得上風也不必擔心,有我在中周旋,她……就算改朝換代,她也仍舊是想要宗室支持的,哪怕少一個人反對,也會輕鬆許多。」

  楊修元驟然一驚:「改朝換……」

  「噓,慎言。」不等吐出幾個字,辛時已出手按住他的嘴唇。「這是你們楊家的天下,亦是人心所向,沒有人會真的願意變革天命。大逆不道之事不能去想,只是也不得不做好最壞的打算。」

  楊修元不再說話,似乎是默認了辛時的態度。青年天子昨夜在宮中說太后密謀廢其帝位,楊修元還能覺得是堂兄在誇大其詞、危言聳聽,好勸說自己為他效力。可是眼下聽辛時話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應當是真的了。

  他分明知道,卻什麼都不對自己說嗎……?

  辛時其實也不十分喜歡呆在神都這權力中心之中。楊修元想。無論如何,太后都殺了對他有恩的宋王一家,即便姐姐罵他冷情,年少友人這幾年真實的所作所為自己卻都看在眼裡,他並非毫無芥蒂地在為太后任事。

  可是……眼前划過辛時的種種神態,言及國事時的自豪,遊走街頭時的靈動,他切實地對大周都城中的人與事有過憎恨,卻也切實地心懷喜愛。那些情感都不是假的,就像他愛辛時、恨太后,都不是假的,想到這裡,楊修元又猶豫起來。

  辛時曾經隱瞞事實擅自替他做下決定,那時所曾體會到的悲切猶在心田。假如他也要不告而行,剝奪對方的選擇,即便最終能夠歸於山野,遂願相伴,難道這件事,就一定不會成為橫在他們心間的一根刺嗎?

  這是一個無解之局,進退維谷。他多麼渴望能夠一輩子就這樣簡單快樂,身份尊貴、衣食無憂,閒時縱馬出遊,倦時愛人相伴,譬如過去兩年中度過的時光。然而再渴望,他也不得不捨去一切,因為就像天子和阿姐所說,有些事他必須去做,他不能因為眼前短暫的和平,就忘記自己的來歷。

  人生從來沒有兩全的選擇。

  辛時已然入睡,呼吸悠長,他分明也懷揣著秘密,卻如此寧靜。楊修元暗嘆一聲,心中又有些酸澀,將額頭輕輕抵在身邊人的肩膀上,良久,終於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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