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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2024-09-14 20:00:19 作者: 酥小方

  第九十一章

  

  謀劃初定的第二日清晨,天子遂了太后的心意沒有再去未央宮問候早安。她昨天既然能夠底氣十足地放話,肯定早就洞悉內幕、不可能問出結果,楊擅於是也懶得再專門去給母親一個回應,讓「為宋嗣王冊妃」這件事不了了之。

  穎皇后依舊還向西宮去,見完婆婆,到含宸殿與丈夫一道用朝食。太后免了天子的晨昏定省,卻沒有免她的早晚問安,對兒婦她稍許寬容,還願意賞臉一見。可穎皇后實在也是資質平平,她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也是一個合格的兒媳,不驕不妒、平和孝順,然而要她洞悉丈夫的心結、為天子排解憂難,卻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哪怕能有阿勉的一半聰慧也好呢,他多麼需要一個與他心有靈犀的賢內助。楊擅不無憂愁地在內心感嘆著,正準備說事,擡頭髮覺髮妻同樣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問:「怎麼了?」

  穎皇后便道:「昨天晚上,承春殿那裡……有個宮人自盡了。事關人命,妾不敢擅自做主,請聖人定奪。」

  「這不是內庭的事嗎?」楊擅嘆息一聲,揮手,命宮人撤下案上碗碟。「怎麼了,她是偷了東西,被人殺害,還是怎麼著?」

  「都不是。」穎皇后回答。「好像就是……想不開。」

  楊擅無可奈何:「那就更沒必要告訴我了啊,該怎麼辦怎麼辦。要調查的,請宗正,不調查的,葬到內人斜,如果有家屬在世想領回去也行。世上想不開的人多了去了,還能一個個提前洞知安慰他們不成?內庭本就是你的職責,大事當前,我哪裡有空顧及這種細枝末節。」

  穎皇后唯唯應是,面上浮起羞愧之色。

  小插曲解決,楊擅惦記昨晚對楊修元許下的承諾,語氣一轉說回正事。他問妻子:「你信陽娘家那裡怎麼樣?還有在聯繫的人嗎?」

  穎皇后點頭。天子於是吩咐她:「那你兩天往回遞個話,叫他們看看縣周有沒有合適的田產,幫我置辦一座莊園出來。地方不需太大,十來個奴僕,五六頃田地,中產之資即可,但要儘快,最好這一個月內就打點好,有用處。我也不白拿東西,和你家族人說,明年有什么子侄要入仕的,舉薦上來。」

  穎皇后當即表態:「替陛下分憂是妾家之責。」

  見妻子將此事放上心,楊擅再叮囑幾句,便到前朝去處理政務。今日是常朝,參見人員不多,楊擅到時,太后又已準點準時地隱於幕後,等待侍中宣高升朝。青年天子望著垂簾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沒說話,在一片唱贊聲中走向御床,踞腿而坐。

  再忍幾日。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這種受制於人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

  且說辛時那頭,有太后在中作保,李台的請辭文件和通關書牒批覆得很快。然而昨夜楊擅召楊修元共謀大事,恰也逢到李台出京前最後一個晚上,辛時上同僚家正式送別,未曾注意到王府內的異樣。

  他最近的確忙得很,太后、天子不對付,連帶他也隨時待命,已經月余沒回自己位於大正坊的家。楊修元數日前的那番提議,他最後聽了進去,恰巧李台離京家中妻母兒女需要有人看顧,與兩人都商量過後,便將自己家中一男一女兩個奴僕在昨日登門時領至李台家中,一方面請他託管,一方面也順帶幫他服侍老幼。至於辛時自己,則收拾東西輕車從簡正式住到楊修元府中去,畢竟天家母子二人眼看著還要僵持好長時間,而在這期間,他大概都不會有心情每天額外花費時間往返家宅,只想離上值的地方越近越好。

  午休時,辛時沒和門下省的同僚一起上食室,轉而到內宮向太后匯報事務,對於他時不時的缺席,眾人已經習以為常。太后並非時刻要辛時向她匯報天儀殿內的情況,只是偶爾與天子鬧得實在不愉快、厭倦理政的時候需要下屬代為監察,辛時向西宮去,為的是將李台赴任邊塞一事最終了結,至於今日的前朝政務,和前幾天比起來,實在是平靜無奇。

  太后同樣做如是想法,下午簡單地聽過幾件政事,見天儀殿前寂寥無人,天子回後宮,她也回後宮。母子兩人難得「和平」相處一天,辛時舒一口氣,抱著今日記下的檔案回省台,將起居注整理好後,他準時下值的可能很大。

  太后回到未央宮,休息片刻,又聽宮女傳信,言門外有左武衛府中郎將齊賽求見。這一軍官,太后向來和他不太熟,依稀記得是天子提拔上來的,聞言便寒了臉色,道:「我與十二衛禁軍素無交集,他來幹什麼?明天傳出去,又說我伸手弄權。」

  宮人道:「齊中郎今日無值,是私下裡過來的,言有要時稟報,懇請殿下施恩一見。」

  太后皺眉,道:「行吧。」

  那壯碩的漢子衝進殿中,不等尊貴婦人發話,便倒在地上,連連磕頭。他像是痛苦又後悔極了,痛哭涕流,只差在地上打滾,直道:「賤人有罪!請殿下裁罰!賤人有罪!」

  他那眼淚、鼻涕,一股腦抹在地磚上,太后遂而很不喜,冷淡道:「你犯了罪,軍中自然有量刑,來我這裡幹什麼,去找長官自首。」

  「罪臣……作亂宮闈!」齊賽心一橫,閉著眼和盤而告。「罪臣偷會宮人,□□□□,自知無可饒恕……臣該死!臣知罪!臣願將功折罪,求殿下留臣一命,臣有秘事稟達,天子……陛下有異念,欲奪西宮之權……」

  太后神色一凜,正身而坐,終於認真打量起眼前的軍官:「什麼?」

  她當即屏退身周侍者,只留下一個可信的宮人,道:「叫阿韻和辛時過來。」

  辛時在前朝聽到傳喚,還不清楚是什麼事,匆匆忙忙趕到未央宮。一入殿,立刻被那股肅殺的氣氛鎮得噤聲,驚疑不定地挪到阿韻身邊,眼神在地上的武人和上首的太后之間來回打轉。

  太后道:「你說吧。」

  從軍官的講述中,辛時才得知,昨天禁庭內承春殿死了一個宮人。這是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宮人自盡身亡,在內宮中偶有發生,而似乎天子與皇后也沒怎麼當回事,按章程收殮屍身過幾日準備入葬。然其中有內幕,齊賽言,他與那宮人實則私底下相通,於數月前不慎有孕,至今時才終於發現,對方怕事情泄露,驚懼之下,自絞而亡。消息傳出,齊賽由是也害怕不已,他那在內宮的情人懷孕已有數月,只要天子皇后命人查驗屍身,絕對瞞不住。天子治理內外皆嚴,穢亂後宮的罪名又實在太嚴重,武人自知無有活路,遂鋌而走險,將逼宮一事向太后告密,以求謀得生機。

  太后問:「此言當真?」

  「當真!」齊賽不停磕頭,發毒誓以做保。「陛下昨日召人密謀,罪臣亦在其中,親耳所聞……話中還有弒殺西宮之意!臣言絕無半點虛假,若敢挑唆誹謗,便叫父母死絕、妻子俱亡!」

  「行了。」太后道。「我知道了。」

  她長出一聲氣,似乎很厭倦也很失望,對阿韻道:「你到穎皇后那邊,把承春殿宮人那件事接手過來,別叫他們查。皇帝那邊……他寵賴你,還要靠你們發兵不是嗎,那你就先回去吧,別讓人看見出入我未央宮。」

  齊賽讀懂太后話中的意思,感激涕零,又一頓指天發誓,肝腦塗地報效恩情云云。店內的人都走了,一時只留下辛時,愣愣地品味著「天子逼宮」這樣巨大的衝擊帶給他的餘韻,略有無措地望向太后。

  太后同樣望向他,威嚴在這一刻過於低沉,化作陰雲與寒冰。聽到這樣的消息,她怎麼可能有好心情,大周王朝最為尊貴的婦女面色如霜,緩緩開口,終於提出深埋心底的疑問:「他就這麼容不下我這個做母親的?」

  辛時未答。或許太后問這個問題,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果然,太后頓了頓,見未聽到回應,自顧自道:「前朝末年的時候,苛政重稅,民不聊生。我奉父母之命嫁入先帝之家,過不了多久,時局就變得很亂了。到處都有流寇劫匪,農戶也紮成堆地起義,先帝本是圖一餬口,隨著當時的州郡韓太守一同前去鎮壓,眼看交不了差,也扯著旗跟著一道反了……待我生下第三胎的時候,杜偉先占著華東一地自建趙朝稱王,先帝據守江川之北,每日大小摩擦不斷,不知何時,就會全面開戰。」

  「先帝在前線奔波,我那時因為養胎,正帶著家眷住循城中。」太后微換坐姿,雙指撐住額角按揉。「循城和原州隔得遠,戰線若是拉起來,交通要道切斷,誰知道什麼時候能恢復,耗上五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事。我的父母,那時候年事已高,不一定能熬到戰事結束,而就算結束得快,亂世中安全無定,今天還好好的人,明天說不定就沒了。我就想,乾脆果斷一點,趁著眼下行路還算太平,帶阿成回趟娘家,讓老夫妻兩個看一眼孫子,就算以後發生什麼意外,也不遺憾。」

  「可是先帝那時候沒有兄弟幫扶,內宅也只我一個能擔事的女眷,帶一大家子出行,怎麼招顧得來?」太后無力一笑。「不挪動是最安穩的。所以啊,最後我決定,把大部分人留在循城,我單單抱著新出生的阿成,挑選幾個靠得住的女婢和力夫,輕車從簡回去。」

  這也許是她英明神武的一生中,做過的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路上倒是一路太平,原州還沒怎麼遭戰亂,老夫妻兩個挺硬朗,看到孫子也很高興。誰知不過半個月,突然傳來消息,敵軍偷襲後方,整個郡都淪陷了。」太后愣愣地繼續回憶,眼中有盈光開始流動。「先帝一大家子,我的三個孩子,都還在縣裡啊,他們會被怎麼對待,我不敢想……沒過幾天傳來說,杜偉先用先帝親眷泄憤,綁在城頭斬殺,一個不留,我那一對雙生兒女,才剛滿兩歲,沒學會喊阿爹阿娘多久,更是被他們,烹成肉羹……吃掉了……」

  「我唯一的女兒,連骨頭……都沒剩下一根……太小了啊,兩歲的孩子,衣冠招魂都招不到,這麼多年,我做夢都夢不到她……」

  話至此處掩面,已是泣涕如雨,不能自己。辛時聽著,也不由得紅了眼眶。

  沒有哪個母親會不為兒女噩耗悲痛。尤其她的孩子還那么小、那么小,本應該在父母的呵護下,擁有全天下最為風光的未來。

  「罷了,既然兒子不認母親,我也沒必要上趕著替人做娘。」太后不知何時拭乾眼淚,又恢復到平常剛毅果斷的面容,微微冷笑。「先帝的嫡子不止一個,有福氣當皇帝的也不僅一人。我就當早在二十七年前,偽王杜攻入循城的時候,他就同他的哥姐一起,一併死在亂刀之下了吧……」

  太后言盡,辛時聽罷,默默低下了頭。

  天家母子兩人走到今天,終是徹底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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