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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2024-09-14 20:00:17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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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的提問過於出乎意料。楊修元腦中空白一瞬,下意識否認:「太后為天下至尊,亦是臣的叔母,呃……為什麼要恨她?」

  楊擅輕嘆一聲,眼中有些許耳提面命不成的無奈與失落。

  「有些事情,我不願和你提,但有些事情,你勢必要清楚。」他緩步走向堂弟。「當年建大伯起兵的真相,我不信你不想知道。」

  楊修元沉默。

  「你應當知道你家是無辜的。」天子道。「我朝興邦之初,諸侯林立,其中異姓數人,不乏有犯上取代的野心。先帝清治叛臣,整收國土,對諸宗親一視同仁,終引起他們對各式罪名盤剝封地的不滿……我不否認先帝此舉不妥,可說到底,這都是太后攛掇他做的。諸侯們師出無名,因此找到你的父親,作為先帝長兄,他是最有資格接替神器的人。你父親並無反叛之心,曾極力勸說作亂數王,可惜未見成效,諸王見你父親不從,便發兵奪了你家權力,脅迫你父親共同上路。」

  「人都死了,還講這些幹什麼?」楊修元忽然打斷楊擅,語氣中帶了一點激顫。「我當然知道我父母死於非命啊,拜你父母所賜。先殺了所有人,然後授還王爵叫我不計前嫌,現在卻又來提醒我家中的冤屈,分明是你們犯下的過錯,難道還得看見我每天都活在不安和悔恨當中才能滿意,還是這樣死去的人就可以活過來?」

  「我不說,你就沒有半分不安與悔恨,全然安心地受眼前富貴?」楊擅犀辭反問。「給你機會,殺了太后。」

  激昂的嗓音戛然而止。

  楊擅又道:「太后野心,昭然若日。五日後凌晨,朕將舉兵剿除西宮勢力,你從西門入,潛伏北苑,殺了她。」

  天子的語氣十分果決,沒有絲毫猶豫。楊修元是而知道,這是命令不是商議。

  他默然望著青年人威嚴的面容,半晌,道:「你要殺你的母親。」

  楊擅偏開頭。面對這番「弒母」的質問,他只道:「朕亦有苦衷。」

  「你先別急著拒絕。」他又道。「有一個人,見一見吧。」

  話音落下,殿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和一聲微乎其微的「淑妃至」。一個青年婦人提著裙擺從外面衝進來,看見楊修元時略微一頓,下一刻,表情倉惶、儀態盡失。

  「阿元!」

  她將楊修元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緊緊抱住,仿佛是世上最珍奇的寶藏,落淚如羽。驟然跌入柔軟的懷抱,楊修元眼前也被熱氣熏出一片模糊,兩行熱淚同樣奪眶而出。

  「阿姐!」

  正是他那位在華堂嬸口中,早已喪生博浪郡的姐姐楊勉。

  經年分別的姐弟兩人蹲坐地上,說不出話,只是相擁而哭。哭至一半,楊修元猛然反應過來什麼,不可置信地回頭,盯向楊擅:「她是你的姐姐!你怎麼能……!」

  靜立於一旁的楊擅反問:「難道你有比這更好的方法嗎?讓你的阿姐脫出掖廷,不再受難,有比我這天子,這當時的太子更保險的選擇嗎?她是我天家手足,難道你能容忍自己的姊妹流於外郡為婢,或者淪為,淪為……隨意輾轉人手,以色承歡的歌舞藝妓?」

  天子聲音顫抖,語氣有異。楊修元略帶詫異地眨去淚水,於是眼底猛然落入楊擅青筋橫起的雙拳,以及那奮力壓抑著、卻更顯刻骨驚心的憤怒與哀傷。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天子不得不痛下決心、起兵殺母的原因。

  是的,他們家破人亡、骨肉分離,背負反賊污名乃至留永世恥辱於史冊。這一切一切痛苦的根源,都來自於那個不肯安居分內、妄圖弄權的婦人。

  哭啜聲逐漸降低,楊擅不知何時退出天儀殿,留姐弟兩人團聚。楊勉哭夠了,顫顫地從袖子裡抽出什麼東西,指間一抖滾落下來,於是楊修元接替她從裙擺上拾起那飄落的絹帕,仔細地折好遞還回去,猶帶體溫。

  楊娩將拿回來的絹帕握在胸口,愣愣看著朝思暮念的弟弟,過片刻伸手,率先替他沾去面上淚痕。正交相依偎,殿外又有腳步聲靠近,一個奶娘模樣的宮人帶著孩童出現在門口,望向姐弟兩人行禮,道一聲「淑妃」,又道一聲「大王」。

  楊勉並不驚訝,望著來人,點一點頭。她收回哭音,對著孩子招手,柔聲道:「四郎來了。來,到阿娘這裡來。」

  那男童不過三四歲模樣,頭髮短短綁在腦後,穿著狐絨小襖,聞言立刻撒開身邊宮人跑過來往她懷裡撒嬌。他挽住母親的胳膊,仰頭時看見婦人眼眶紅潤含著水汽,頓一頓,疑惑道:「阿娘哭了?」

  楊勉含淚笑道:「阿娘看見親人,高興哭了。」摟著幼兒讓他轉身,面對楊修元:「他是阿娘的弟弟,也是你阿爺的弟弟……但既然嫁給你阿爺,還是隨他喊好啦,快叫十二叔。」

  楊修元道:「這是……」

  楊勉點點頭,道:「我和他……陛下的孩子。」

  楊四郎脆聲開口,雙目靈動地打量這位素未謀面的年輕叔叔,不見絲毫怕生。楊修元下意識點頭回應,沒叫孩子看出異樣,心底卻有些無措,他記憶中的阿姐還在豆蔻芳齡,一轉眼卻嫁做人婦,連孩子也長至垂髫……

  他望著楊四郎,全神而又失神,這孩子的父母出於同姓之家,血脈相連,於是他也如此肖像他的祖輩,到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地步。仿佛近鄉情怯,楊修元不知自己是高興還是難過,片刻執起楊四郎的手,又摸一摸他的頭,道:「……這麼大了。」

  楊勉展眉一笑,目光中滿是柔和安寧。她同樣輕撫幼兒的頭,任憑他與弟弟再親近片刻,隨後道:「時間不早,回去睡覺吧。阿娘還有事和十二叔說。」

  楊四郎很乖巧地點頭,轉回宮人身側,由奶娘牽著離開。兩人離開後,楊勉始覺地上寒涼,站起來坐到設在殿側的床具上,依舊與楊修元挨在一起,緊緊握著手,深深凝望向他。

  楊修元心中也跳躍著悸動,那雙手溫暖、豐盈、柔滑,這個與他一母同胞的少婦啊,如今真像他們遙遠優雅的母親一般。他捨不得放開這雙手,情願就與這個流淌著相同血液的姐姐在一起呆到天荒地老,又迫切地想知道她身上發生過什麼,期期艾艾:「姐,你怎麼成……天子后妃了?」

  「我……我是被阿成救回來的。」談起往事,楊勉動容。「昭德十一年的時候,他身為東宮,曾替先皇巡遊天下。車架行至博浪郡,我看見那莊嚴盛麗的景象,想到從前自己也生在諸侯家、與他同樣尊貴,如今卻淪為罪婢,猶如天上地下,忍不住起了輕生的念頭。」

  「當晚我脫出奴坊,徘徊在湖邊,本想跳下去,看到那湖水黑峻,又害怕了。可我偷跑出來,沒辦法回去,又沒別的去處,仿佛除開眼前一死別無選擇,沒有前途也沒有退路,悲難自禁,坐在樹下啼哭,然後就……引來了他。」

  「原來白日盛況,他也想到了自己被關押在同地的姨嬸姐妹,心緒難平,夜間無寐,到外面散步。他原也不滿先帝太后的做法,救不了所有人,遇見我有難,當即出手相幫,以當地一戶秦姓人家之名將我庇入內室,對其他人,責稱我得病而亡。他並非有意納我為妃,只是我身份敏感,又涉及重案,只能以這樣迂迴曲折的方法改換名目,雖封良娣,私下待我,卻一直十分敬重……」

  但還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日久生情了嗎。楊修元沉默,沒說話。

  「你別擔心,他……他們待我,都很好。」看出楊修元的顧慮,楊勉又細對他道。「穎妹——穎皇后他,知道我的身份,待我向來以姑姐之禮,從不曾怨言嫉妒。他們待四郎也很好,生下來,從沒有不讓他認生母,夫妻兩個都視若己出呢……最近我又有孕,無力照看幼兒,皇后還親自把四郎接過去,帶在身邊撫養……」

  楊修元這才注意到,楊勉隱在寬大裙身中的小腹微微隆起,竟是結著珠胎。他又有些無所適從,見阿姐與天子感情甚篤,似乎沒什麼可以質疑出口,終是道:「你過得好……就好。」

  楊勉卻搖頭。她看著弟弟,語氣懇切:「太后氣焰越盛,陛下舉步維艱……阿元,你得幫忙。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絕不能讓太后竊奪神器。」

  她數落罪行:「自先帝時起,太后就對東宮諸多不滿,處處打壓我們聲勢。那時還有先帝回護,如今她仗著自己天子之母的身份,愈發橫行霸道,分明阿成才是皇帝,卻要他事事都到未央宮匯報,由她做主。如此還不滿足!她身邊走狗良多,私下勾結前朝臣子為她效力,月前增設起居郎職位,不僅叫人時時監視阿成,篡改國史,自己亦尋了機會垂簾聽政,公開坐攬國事……阿元,你看看,這哪是一個女人該做的事?阿成稍有不滿,她如今竟更想著要廢立天子,她要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毀了這篇江山!」

  楊修元愣愣的,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話。面對姐姐激昂的勸解,他面上猶可見躊躇,顯然還沒有被說服。

  「你在猶豫什麼?」看出弟弟的怯弱,楊勉質問他。「別忘了她是如何對我們下狠手的……阿元,國讎家恨,我們與她不共戴天。好,就算我們不談論家國大義,父母的仇你也不想報了,那你至少想想我,想想這個和你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親姐姐!太后是怎麼對待她的孩子的,瀾知阿兄、梁王阿弟都被她害死了,面對想要阻撓她的權勢的阿成,你說,他要是輸了,我,四郎,還有我肚子裡這個,我們還會有活路嗎?我就算是個婦人,也至少知道要為自己的親人和孩子著想,而你呢,堂堂八尺男兒,不思進取、貪圖安樂,到底還有什麼好糾結的?!」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面對姐姐劈頭蓋臉的責罵與訓問,楊修元眼眶一熱,再忍不住將真相全盤拖出。「是阿汝啊!跟在太后身邊、一直為她做事的,是阿汝啊……他沒有助紂為虐……」

  「什麼?阿汝?」楊勉猝然未料,驚得從坐上站起,喃喃念誦。「阿汝?你說是他?他……怎麼會是他?……糊塗啊!」

  她睜圓了眼,氣紅雙頰,怒斥道:「我們養大了他啊!就算為宋王死也不為過!他怎麼能為一點榮華富貴,就反認那妖婦作主……他這頭白眼狼!」

  楊修元連連搖頭,眼中蓄滿淚水,仰頭望向姐姐,哀求她不要再往下說。

  楊勉同樣淚眼婆娑,如亂風中的柳枝,搖搖欲墜。可她依舊盯著弟弟,一字一句義無反顧地開口,好像早已決定,要親手將他殺死。

  「阿元,我知道你們從小關係好,可他畢竟是只是阿娘的姑侄,不是宋王府的親生血肉。那麼你呢,難道你要為了一個外人……就捨棄掉父母數十年來含冤而死、不得昭雪的仇恨嗎?」

  無形之中,仿佛有一隻大手,精準地握住了楊修元的命脈。楊勉殷紅的雙唇在面前開合,她再說什麼,楊修元已經聽不清,只覺得渾身冰冷、無法掙扎,終於也在這一刻體會到辛時曾經崩潰地席地大哭,說那句「他是君,她是後,他們是天下正統,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時,那種深深的、比窒息更甚的痛苦與絕望。

  他拼盡渾身力氣,猶如整個人從中撕裂,聲音乾澀地回答:「知道了,姐,不用再說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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