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2024-09-14 20:00:15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八章
新立罪項的餘波並未止於殿內諸人的偃旗息鼓。第二日,楊擅緊跟著對那位首當其衝勸諫他的尚書僕射做出處分,罪名為「殿前失儀」,左遷并州刺史。并州離長安並不算太遠,老臣畢竟長久以來貢獻良多,這份處罰不算特別嚴重,可依舊是被逐出了中央。
殿中曾對新罪名持有過反對意見的其餘人,無論是親近太后還是親近天子亦或中立黨派,同樣未有一人遭到倖免。楊擅設立「腹誹罪」之決心,就連那兩位楊擅點名起草文件的刑官,也被下達批評後「待罪留用」,儘管實際上沒有損失,名義上依舊遭到了貶黜。唯獨那位跟著黃興和喊了一聲「太后前朝議政從無古制」的起居舍人——大概由於他是唯一一個開口後只支持天子、無任何反對言論的官員,竟從記注官一躍而為門下省諫議大夫,顯然是被天子認可了那一番趕跑太后的功勞,引為「自己人」,替補空缺出來的官位。
太后得知這一舉措,在未央宮又是大發一場脾氣,然而詔書已下,亦無奈何之法。她自然不可能由著天子壯大勢力,才聞那起居舍人被提拔,立刻又發出一封貶斥信,言其在天儀殿中時「越職言事」,要把他貶到南方,像那位鴻臚寺官員一樣做縣官。
楊擅對此置若罔聞,降職文書收歸收,第二日依舊叫人按著應有的品階侍奉御前。太后同樣有治理的辦法——她又隱在幕後了,畢竟黃興和喊的那句,「太后前朝議政」,只說不讓她出現在眾人面前,又沒說不能垂簾聽政,鑽了個漏洞,在見到新任諫議大夫的第一面,大喝:
「此人巧心鑽營,僭越得位,何不撲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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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在朝殿上揚言要殺人,天子決不會讓母親胡來,毫無懸念地將她攔下。然而這位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可憐官員依舊被嚇破了膽——即便兩日跟著喊那一句「迴避西宮」,曾有過片刻抗拒太后勢力的豪情壯志,在面對真實的生死威脅時也盡數拋之腦後,連接好幾日稱病不敢在上朝。他自行打起退堂鼓,楊擅也無奈,僵持數日,只好遂了母親的心愿,將人下放到州郡中去。
母子二人各有輸贏,但太后在朝中能有勢力多賴她與那些歷經開國的臣子情誼不淺,能夠貶走一批先朝時的重要老臣,此時的中央朝廷中天子勢力稍勝一籌。然而果真如此嗎?自新罪設立、人事大幅變動後,辛時再於殿上記注,很明顯地發現:朝臣們不再有諫言國事的意願,天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唯唯諾諾,態度愈發恭敬,也愈發疏遠了。
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好是壞呢?至少不論好壞,都是楊擅願意看到的場面吧,如今非常時期,他不得不自損以約束太后勢力。做到這一步還不夠,下朝之後回到寢殿,天子揮推左右侍奉之人,單單留下值宿宮禁的翊衛將軍,對他道:
「朕與太后,不能共處了。」
這翊衛將軍名為房彰,原是東宮衛率,在楊擅登基後隨之分領禁軍,對青年天子很是忠心。聽見這番言論,他先是大驚,隨後立即叉手低頭,問:
「主上何有此言?」
面對自己的心腹,楊擅說得很直接:「朕下達諸多措舉,已將太后得罪透頂,怒極言讓位,亦辭體有失。朕聞未央宮人言,母親近日怨言益深,已到公開斥責朕的地步,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以『褻瀆神器』來治罪……朕與太后,無法共存。」
房彰立刻明白天子要做什麼。朝中形勢走到這一步,他們還會有其他選擇嗎?當即表態道:「臣誓死護衛神器,追隨陛下,以揚正統。」
可他亦有顧慮:「陛下欲舉大事,然而太后手中還握有北門軍。宮衛防布非我等可以盡數預測,萬一生變,後果難堪……」
此話正中楊擅下懷。青年天子擊股而嘆,語氣憤懣:「我也恨先帝時缺乏將才,竟將禁軍付於應氏之手,否則太后何來這囂張的氣焰!好在北軍中有一飛騎陳正恩,此人非貴勛出生,亦非太后勢力,願助朕一臂、為國獻力,五日後他將值守宮門,以當時合謀,勝率七八。並非朕忍心斷卻母子之情,然我二人勢如水火,若我不發難,她也必將發難於我,如今實是存亡之關。」
君臣二人密謀半日,又招來幾位信得過的心腹,擬定起事具體時刻、如何與北軍裡應外合、誘開未央宮宮門等等具體細節。聚集太久難免惹人生疑,楊擅很快又遣散下屬,囑咐道:「此事從急從秘。朕與眾卿身家,將來能否繼續統御天下,皆在此一舉。」
眾人再三允諾保密,退出殿前,最後與青年天子道:「陛下持神威正統,介時我等斬殺叛將、高呼天子名號,必能得軍心擁戴,所向無敵。」
和臣子初步商定舉事之事,楊擅獨立殿中,依舊久久出神。太后勢力不止於本人,那「拱衛京師」的應氏國公們,盤根錯節的外戚……皆依附西宮而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他如何能不知曉,楊擅口中喃喃念叨著什麼,似乎是「欲成大事,絕心棄情」,喚來內侍道:
「走,趁天色還早,到西宮去一趟。」
對於兒子的突然到來,太后顯得極為冷淡,「不歡迎」三字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她道:「皇帝日理萬機,政務繁忙,我已經免了你每日兩次的定省。還過來幹什麼?」
太后不招待,楊擅也並不找地方坐,就這麼直直站在下首,道:「此事涉內宮範疇,故來與母親商議。宋嗣王已至冠齡卻未婚,應當儘快將冊妃一事提上日程,母親可有意屬人選?」
「前朝事還不夠你忙,又去關心別人私事?」太后大大皺眉,語氣十分不客氣。「好好地給父母修道,孝子還沒做出個模樣,結什麼婚!」
楊擅道:「難道他還修一輩子道?就算要為父母祈福,時間也差不多夠久了,不留下子嗣供養先人宗廟,才是真的不孝。」
太后冷颼颼道:「他要想成家,早就成了。他樂意修道,輪得到你在這操心。」
「他為何領受道籙,箇中緣由母親還不清楚嗎?」楊擅反問,直奔主題。「家中侄輩數人,母親可不要因為親疏遠近,就厚此薄彼。」
太后冷臉更甚:「哈?你的意思是他為慧娘受了犧牲受了委屈?別太搞笑。老娘作為過來人奉勸你一句,這小子倔得很,你阿爺可挨過滋味,愛信不信不信拉倒。非要亂點鴛鴦譜,再弄出什麼一哭二鬧的事情,罪名我不擔。」
她又在藉機諷刺天子意圖替庶弟封王,卻弄巧成拙反害其母子性命的那樁事。楊擅再忍不下怒火,臉色同樣拉下來,語氣十分不善:「我什麼時候說過要隨意冊封?他中意哪家娘子,我叫人進宮來問,他自己選的,還能出什麼錯!」
太后冷笑,看向兒子,帶著嘲諷:「行啊。大家這麼能耐,儘管去問。」
遂不歡而散。離開未央宮,天子對身邊人長嘆:「朕亦想做孝子賢兒,然而母親總是這番態度,能奈何!」
返駕含宸殿,天色已暗,楊擅卻依舊批下通行令,臉色板正地驅人前往宋嗣王府,眾人只當天子心情不虞。嗣王府來回一趟約需一個時辰,楊擅望著滴漏掐算時間,又招來一位宮人耳語數句,那人當即領命而去。
一刻中後,侍臣入內云:「宋嗣王至。」
辛時今日並未流連宋嗣王府,白日上值,散班後陪李台轉換赴邊文牒,他最近很是繁忙。楊修元無事可干,是以早早睡下,聽聞御內使者急傳,忙不疊從被窩裡爬出來,整冠易服走馬飛奔入禁庭,直到望見含宸殿前一整排低低垂照的通明燈火,整個人還是懵的:到底有什麼事,半夜把他弄進宮來?
燈火跳動的含宸殿中,年長不了楊修元幾歲的大周天子依舊正冠肅服,毫無夜深將歇的模樣。正欲疑問,空中劈來一句話,聲勢之大,振聾發聵:
「你恨太后,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