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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2024-09-14 20:00:14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七章

  在天儀殿中,當辛時聽到楊擅說「鴻臚寺丞刻腹議天子,遣反原籍為簿」時,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鴻臚寺丞刻……辛時終於得知,前幾天在匈奴來信時宣讀何王后文書、面露不忿的那位官員,原來是鴻臚寺中之丞,姓盧,名字叫刻。很顯然,這一反應極大程度地惹惱了日案子,於是沒幾天便下達處罰,叫人「滾回原來州郡,到縣中做主簿去」。

  雖然這位盧寺丞因為想要幫太后說話而獲罪稱得上是活該,好吧話不應當這麼說畢竟我也是太后的人——辛時很快收攏思緒。但楊擅這個立罪的名目,「腹誹」,實在是有些過於不講理且蠻橫了,而且還打算以此契機作為常設罪項,豈不是說以後天子想治誰的罪就治誰的罪?畢竟胸中議論這種事,哪裡是能找證據的呢,「我說你有那你就有」。

  

  辛時不由得想起周時厲王之事——鎬京的國人不滿王之無道,怨聲四起,歷王命一衛國巫師為他打探消息,「如果發現有人在背後誹謗我,立即報告」,殺生無數。從此之後,議政之聲果然漸漸消亡,國中之人迎面相逢,「莫敢言,道路以目」,歷王洋洋得意,數年後,被國人趕下台。

  同樣作為有周一代,這可不是什麼好記載,幾乎是被當作暴君的典型例子。而周曆王殺人尚且因為聞人非議,如今這位連沒說出口的也要計較,真是青出於藍,變本加厲……

  不光辛時,負責治理國律的官員很快也想到「道路以目」的故事,極力勸阻天子的決定。楊擅反駁的理由卻很有力: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賢治天下當然得廣納諫言,朕知曉這個道理。然人有良莠,言亦有好惡,以次言充好言,不可取也。先帝時就是言路開得太廣,什麼話都聽,殫精竭慮,朕要裁撤的,就是這些無用濫說、大不敬的人。」

  好嘛,還把先帝的死因也怪到臣子頭上來了,「我阿爺就是太寬容導致你們什麼壞話都敢說被你們氣死的」。分明先帝身體不好的源頭,是因為當年將異姓封王的開國功臣收拾乾淨後,國無猛將,聽信身邊人的餿主意御駕親征,結果吃了敗仗灰溜溜差點回不來,不僅搞大妾室肚子得罪髮妻,還受刀槍之傷搞垮身體。當然,這件事情太不光彩,是先帝功績昌隆的一生中的最大敗筆,除卻史官,所有人都懂得迴避。

  即便如此,當今天子給出的這個理由依舊十分慘不忍睹。諫言是要聽的,一腔忠心予以肯定,但不能逆耳——世上哪有這樣兩全其美的好事?

  被新罪項用來開刀的盧寺丞並不在場,天子對他的厭惡程度似乎到達了只讓其長官來代聽處分的程度,壓根不想再讓人出現在天儀殿。鴻臚寺卿對這近乎無妄之災的宣判當然不服,但想到「腹誹」的不定,可能殃及到自己,沒了話說。倒是在場的兩位被委任草擬新律令的官員,勸說帝王的決心十分懇切,只是這兩人也十分面生,五六品官員的服色,在這高官雲集的朝中無足輕重。

  凡國家治律令之事,必要經中書、門下,以國之賢長者編撰。眼下這道「腹誹罪」的頒布,參與其中的卻只有寥寥數人,顯然楊擅也知道這件事說出必然會遭到反對,於是乾脆繞過朝中所有部門,私下裡先把政令發出去來個先斬後奏……

  然而要瞞也只能瞞過一時,就像太后那裡很快得知始末一樣,「天子以腹誹為罪」的消息也很快傳遍前朝。殿外傳來腳步聲,身著紫袍的尚書僕射撲進來,這位年老的宰相很難得勢如猛虎,語氣也十分耿直,向青年天子質問了幾句,便道「陛下既雲腹誹為罪,臣有話直言」——左右都是一個死,不如死得痛快。

  然後便是君臣諫諍,什麼「政令一出,君王苛待臣民,有良策者亦不敢言」,什麼「引導人言是君主之責,即便有偏頗偏激之見,也應當容納過失」。其他諫臣也陸陸續續聞訊趕來,有四五個,都持著類似的言辭與天子爭辯,你來我往,語速飛快。

  辛時手忙腳亂地註記,好歹沒遺漏字句。一屋子君臣沒爭辯出結果,滿身怒氣的太后又從外面衝進來,裙擺飛至半空,沒停下腳步,指著天子開罵:

  「荒唐!馬上把你那狗屁政令停下!」

  這一聲將激烈的君臣爭辯喝停。老臣重臣之中,不乏有對太后親近者,更因對眼下一事的見解相同而暫時結盟,楊擅望母親一眼,底氣卻很足:「政令已下,不可撤回。君無戲言,母親要朕失信於天下嗎?」

  太后很劇烈地喘氣,不知是因為路上疾走所致,還是被天子的話氣到,眉目凌厲:

  「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做太子時就容不下他人,當了皇帝是越發糊塗!為什麼你阿爺即便被人罵到臉上,也從不敢閉塞言路,就是因為前朝末帝自高自大、不聽人言,胡亂為政以至天下大亂,我們吸取他近在眼前的亡國之訓!末帝暴虐,傳至我朝開國,臣子畏懼舊習、亦不敢言,你阿爺這麼多年放低姿態,好容易讓人看見明君之象,鼓勵出開放清明的苗頭,才傳到第二代,又要被你的剛愎自用毀掉!」

  罵得好……不客氣。辛時差點在心裡喝彩起來。撇開他也可能在某天成為受害者的結果,而光說眼下天家母子的吵架,以看熱鬧之心對待還是不錯的。

  「朕怎麼不想虛心納諫?」楊擅反問。「實在是心懷叵測、居心不良的小人太多,不得不做法分別。如果朝皆賢良,母親以為朕不渴求益言?」

  這個「居心叵測的小人」指誰的勢力再清楚不過。太后和天子吵架基本上就是這樣,做母親的單刀直入、不留言面,做兒子的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非要說誰比誰更高明的話……好像哪方都沒占到便宜,哪方都被戳得很不痛快。

  太后仿佛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冷笑道:「哈?要人進諫還不想聽壞話?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反語乃正身明鏡,聽取批評而後改正是你做皇帝的責任,凡事多自省,若政治清明,國中自然無惡言,而不是靠暴令鎮壓。當皇帝若不能聽民之需、惠民之利,天下人還奉養你幹嘛?我看即便是夏桀、商紂之流,也沒你昏聵!」

  「我是『二世而亡』的無道之君!」天子猝然起身,朝母親一揖。「這皇帝我做不好了,請母親來做吧,兒子退位讓賢就行!」

  也算是學到太后那招「你敢管內宮事我就去找先帝死給你看」的精髓呢……此言一出,下首臣子皆面露駭然,頓時撲地勸諫或責怪天子「語出輕狂、菲薄神器」。辛時和另一位起居同僚隱在幕後,也呆了呆,相視一眼,雖在天子視線之外,也垂頭微微向下僂低背。

  楊擅道:「你們不是都嫌朕不夠賢明、胸襟不夠開闊嗎?那就來學一學上古聖人之德,誰有能力,天下禪讓給誰!」

  臣子跪了一地的天儀殿中,唯獨太后還在人群當中站著,十分醒目。面對天子的逼迫,她氣得面色發白:「這會兒開始推卸責任了!不想當皇帝,霸占著什麼東宮之位,先帝時就該早點兒請辭,犯得著現在使這撒潑打滾的脾性!」

  「太后既然不滿朕為天下主,為何先帝時不廢我太子之位?」楊擅反問。「先時讚譽,以朕為東宮監國,到如今朕親自當家作主,又處處反對……我倒要問母親究竟什麼意思?」

  這是真吵起來了啊……怎麼又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東西拿出來說事?辛時大驚。場面逐漸失控,母子兩人都是衝動上頭的性格,一個勁互噴,已經將戰火從爭論誰對誰錯引至互相宣洩怒氣。底下臣子哪見過一國男女兩位最尊主間爆發出這樣激烈的衝突,一時都嚇呆了,個個六神無主,好在還有人反應及時,見事態不對,撲在地上大喊:

  「太后前朝議政,從無古制。還請迴避西宮!」

  定睛一看,是從前以書法與父輩之名破格錄用為太子賓客、如今正式升任禮部尚書的黃興和。好吧,作為從先帝時就與當今天子一氣同枝的東宮出身的官員,大概平時私下裡就沒少和主上議論如何遏制太后,再加上應婉慧出嫁時太后往禮部找的茬——不愧在面對這一番突發情況時,還能這樣冷靜。

  他單單喊了一聲,無人附和,太后與天子停下爭吵,一時朝殿中寂靜地有些尷尬。忽而殿右垂簾飛動,一名起居舍人竟然撲出來,同樣以頭搶地,高聲重複:

  「太后前朝議政,從無古制。還請迴避西宮!」

  一前一後兩聲,朝臣終於如夢初醒。愣著幹嘛,拉架啊!難道真讓人動起手來?前朝是天子的地盤,當然只能委屈太后,紛紛反應過來,一聲聲重複:

  「請太后迴避西宮!」

  「請太后迴避西宮!」

  「請太后迴避西宮!」

  辛時與同僚雖不說話,也學著其他人趴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餘光瞥見太后的身影,應當是臉色很難看,然而大局已定,忽將發上金簪拔下一擲,連話也不肯說,憤然離殿。

  楊擅對此視而不見,望著太后離去的背影,冷漠的眼神中凝著一絲嘲諷。他環顧留在場的臣子,問:「諸位還有什麼想法要說?」

  太后是反對天子的最□□的力量,臣子們雖然不希望她過多干涉國政、進而將人勸走,此舉的卻同時也意味著向天子妥協。黃興和自然不會有意見,幾位其餘能說得上話的老臣見天子依舊態度堅決,明白這項「腹誹」之罪今日是非立不可,象徵性再勸幾句,各自找到台階下,便也領著命令很快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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