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2024-09-14 20:00:12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六章
壓在心底的陳年舊事終於能拿出來敘說,老人感慨良多,拉著辛時絮絮叨叨許久,直到戶外打了梆更才願意停歇。辛時出不去坊,只能留在李台家中過夜,終於能夠和友人單獨說上幾句話,揉著因為不時應和而略感僵直的脖頸,偷偷問:「李七……伯母這麼說沒關係,你真的決定去嗎?」
「這是我娘,沒法反駁啊。」李七苦笑。「不過一晚上,我也想明白了。能出人頭地不管怎麼說都是好事,對不住啊,辛郎,昨天對你甩臉色。」
聽李台的確是願意,辛時大大地鬆一口氣。他道:「你能想明白最好。否則終歸不好交代的……聖主有意用你,又怎麼能拒絕呢?」
李台道:「我只是擔心,都這把年紀了還無所建樹,以後恐怕也是渾渾噩噩……」
「不要這麼說啊。」辛時一驚,急忙勸解。「不說孟德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言,老年始發的人,自有史以來還少嗎?西宮對你的談吐見識很是滿意,你知道太后一向很能識人,她都認可你了,你一定能有所成就、不辱先人名聲的。」
李台又苦笑:「但願吧。我哪能和亂世梟雄比。」
老婦人倚在炕上,已然入睡,堂中一片靜悄悄。李台的任職很急,那到神都替邊關老將述職的記事參軍不過五日就要離開,在這期間,需得收拾好行囊。正堂靠後的一角還點著燈,李台的妻子山氏正連夜替他趕製厚衣鞋襪,邊關苦寒,需得穿多穿暖和了才好。
辛時與李台也坐在內屋的炕上,講北海任職、家中照料等種種雜事細節。李台與邊境不算完全沒有淵源,那對在前朝時到前線去運送糧草最後死於戰爭的伯父伯母,當年走的是便是同樣方向,儘管前朝疆域從不曾越過天山。
辛時最後又安慰道:「現在朝中形勢不明朗,你走遠點,其實是好的。為西宮任職也不必太擔心,就算將來……這位失勢,我和宋嗣王的關係很好,在王府上說一份記事、典官之類的職務,不成問題。」
這話如同定海神針,替李台兜住最後的底,將他所有憂慮都掃去,再無任何芥蒂地與辛時和好如初。繼續閒話,至口渴時到外間去水,辛時撩開垂簾和山氏撞了個對面,婦女從針線上擡起頭,朝年輕人笑笑。
辛時也回以微笑,見山氏只是一味地給丈夫準備行囊,又會想起方才說起李台「遠赴邊境任職」時她面上也是高興遠多餘憂慮,不由得問:「阿嫂不擔心七郎在北海的安危?」
山氏好像有點莫名,又好像有點迷茫,憨厚地再笑了笑,沒說話。她好像和辛時說不上話,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壓根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對她來說丈夫得到晉升就意味著一件好事,至於去哪裡、任什麼事,太過遙遠。
磨蹭片刻,重新專注回手頭的活計。
山氏和李台的氣質其實差了不少。辛時想。李台的確是老好人,有時候也缺乏主見,但身上那股受過教育的神韻還是在的。相比之下,山氏就沒有這種感覺,圓潤的臉蛋、粗黃的頭髮、質樸的腰身……非常典型的農村婦女的氣態。
也許山氏不是李台的髮妻吧,畢竟按李台如今的年齡推算,亂世前也娶了。以那時候他的家世,無論如何都會娶一位優雅能幹的淑女,就像他的母親那樣。況且辛時還知道,李台有兩個已經外出自力更生的兒子——也就是早些時候老婦人說話時一帶而過的「阿琪」和「阿琛」,與如今依舊住在家中的三個幼兒小女年歲差距十分大,或許並非一人所出,說不準就是逃難的時候髮妻離世,再娶了現在這個,只是這樣的私事也不好細問。
在李台家小住一晚,次日兩人一起入宮中當值。李台回翰林院,準備寫從宮中請辭的文件,辛時答應了要與他一同去見那位記事參軍,遂前往未央宮詢問詳細。
他將李台從前日到今早聽到任命的準備情況大致都告訴西宮,言辭中不乏再夾雜著些感恩涕零的話語。太后撐著下巴聽著,半晌等辛時落下聲音,道:「哦?這麼快改變心意變得積極了?之前我派阿韻去說的時候,還顯得有些不情願呢,說什麼家裡母親年紀大了不便遠出,我想這是怕安撫不到位,以為你至少要勸他幾天。」
原來李台對這份突如其來的任職不太情願,太后早就知道了啊,面上「我用人何須過問你們意見」說得好聽,其實私底下還是要他去做思想工作。嗯,好吧,按照太后「不情願是你的事,我要用你必須變得情願」的霸道思維,兩者其實也不衝突。
辛時於是如實道:「殿下明察,李待詔的確一開始有些隱憂,畢竟要離開熟悉的地方出遠門,一時捨不得也是常情。臣想,到他家去安慰他,委婉地勸勸他,哪知才登門拜訪,話還沒說幾句,老伯母聽明白臣的來意,當即用拐杖碾住李待詔抽他,說他不知好歹,要他向臣與西宮道歉。」
太后聽聞他人家中趣事,笑得前仰後合,道:「這老婦人不是挺生龍活虎的嗎?哪需兒子養老!原來是逮著母親做幌子呢,虧我還認真考慮上哪給他解決問題,這可是欺君了!」
是啊,等等,他在說什麼啊……辛時猛地回味過來。他的確怕太后,但也是口無遮攔慣了,畢竟西宮從不因人直言而降罪,這回忘記和李台對好口供,似乎是……穿幫了?
好在看太后聽見李台「一把年紀在家裡還要被母親打」的樂呵模樣,估計只是嘴上這麼一說,並不想真正的給予計較。大周皇太后心情好的時候,對於一些稀奇古怪的雜務還是很寬容的,簡單來說是,「逗我高興了都不叫事」。
太后含笑道:「他得感謝他的母親,否則必然要在我手下吃點苦頭。」心情很不錯地准許辛時離開。
她依然覺得這件事很可樂,對著阿韻又是搖頭又是讚許,道:「你瞧這年頭真是奇怪。怎麼深明大義的儘是些婦人,男人反而縮頭縮尾?」
阿韻同樣在旁咯咯地笑,道:「女人向來不比男人差。古有女艾、婦好,今有曹家、鄧後,但凡男人不頂事的時候,女人總能主持門楣,還得我們去教訓他們。」
太后笑道:「又說門楣、又說丈夫兒子,不曾見你這麼上心,怎麼,恨嫁了?也是嘛,若不是侍奉我,早該外嫁,你借著我的由頭外出,與不少人都發展得相熟吧?有沒有哪個特別中意,我做媒,把你嫁過去做。」
玩笑開到「將她嫁人」的份上,阿韻著急,連忙告饒:「殿下玩笑,婢子絕無此意!」
太后笑道:「別急著推脫。我都沒介意,你擔心什麼?怕嫁過去伏低做小?我發敕文讓人把姬妾處理乾淨嘛,就算有正妻也可以和離,到時候不管奉不奉你做正位,內院一人獨大,還不是想管什麼管什麼……」
「婢子怎敢毀他人已有之婚姻,為殿下添口舌詆毀?」見太后有將此事當真的趨勢,阿韻連「妾」也不稱了,慌張磕頭。「況且婢子全心全意侍奉殿下,幾十年來皆如是,絕不捨得離開殿下身邊,嫁入他人庭院。」
「不捨得離開我身邊……」太后重複一遍,忍不住失笑。「你只怕是捨不得跟著我這走到哪都千人捧萬人哄,手中的權勢吧!可是跟著我有什麼好?孤苦伶仃一個人,連兒女血親也沒有,年輕時候當然不在乎,將來老了吶,都找不到人奉養……」
「養兒育女又有什麼好呢?」阿韻望向自己多年服侍的主母,痴痴而言。「殿下責妾不思女責,妾無可爭言。妾只是想,倘若出宮去、嫁為人妻,就算門庭再顯赫,掌管一宅,亦只在方寸之間。從此日日盼著丈夫歸家,守著兒子成才,看他們如同所有天地,被誇贊一句賢妻良母便是頂破天的成就,自己卻再無半點用處了……哪裡能和跟隨在殿下身側比,治國理事來得風光呢?」
「治國理事!」太后大笑起來。「好大的口氣,怎麼,難道我作為大周國母,就不用相夫教子了?後宮管理不善,子侄婚事欠妥,先帝當年不照樣下詔斥責我麼?阿韻啊,女人說到底還是要守本分的,你我之輩,偶爾為之、方成佳話,現在呢,竊國之賊!」
她話中盡顯真情,不知是諷刺、是狂放、還是寂寞。阿韻不敢再回話,由此想到自己不勝光明的前路,即便光鮮一時,往後二十年、三十年會如何亦不可知。
徒自正傷感著,見門外不曾通傳,突然闖進來一個冒冒失失、渾身急切的宦臣,見人便拜倒:
「聖人召見刑官,欲立『腹誹』之項,治罪臣下。殿下速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