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2024-09-14 20:00:11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五章
辛時一如計劃,下值之後,趕往李台在長樂坊業德寺租賃的房屋。門下省比翰林院忙得多,他下值也晚,趕到寺院中的時候李台已經到家,開門見是辛時來拜訪,臉上閃過愕然。
辛時也稍有不自在,忐忑地望著李台的臉。正要說話,屋內率先傳出一道蒼老的、疑惑的聲音:「老七,你傍著門做什麼?誰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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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台聽見問話,臉色微變,一把按住辛時的手想要出門,邊邁步邊準備回答。然而另一道童聲速度更快,李台年僅七歲的小兒子從屋內衝出來,看著被父親半掩住的熟人咧嘴一笑,帶著雀躍沖家中喊:「阿婆,是辛哥!」
老人的聲音頓時轉為急切:「什麼?是辛小郎君來了?」 一邊說話,一邊伴隨著吱呀吱呀好一陣木具晃動的聲音,似乎是從坐上起身,訓斥兒子道:「老七,磨蹭什麼呢,趕緊把人請上座!」
聽見母親命令,李台訕訕地鬆開辛時,轉而邀他進屋。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屋子裡燒了炕,老婦人原窩著取暖,這會兒為迎接辛時,推開桌子抖開厚被站到地上。李台想趕母親回去,卻被推開,老人眼裡只有年輕郎君,越過兒子將辛時援過:「辛小郎君好久沒來,我想你想得緊!聽說你最近值事可忙啦,怎麼今天得空?」
面對這番熱情,辛時很是有些無所適從,畢竟他今日所來是為道歉。但到他人家中拜訪,先問候其父母高堂以示尊重也沒錯,辛時在老婦人的拉扯下陪她坐回炕上,待人鬆開手,起身道明來意:「伯母折殺晚輩……晚輩今日來,是為七郎任職一事,西宮欲以七郎為邊境文治,我那時只顧推薦,未曾考慮七郎家況,使得你們母子妻兒分離,實在慚愧……」
老婦人聽辛時說話,一開始還面若春風,越往後笑容越收束。到最後,她完全沒了高興的神致,雙眼擠得一大一小,怪叫道:「什麼?老七推卸任職,還推卸到你身上去了?」
李台站在一邊,早在辛時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便望向房頂,此時更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辛時有些弄不明白眼前狀況,老婦人「嗨呀」一聲,恨恨地砸向身前矮桌桌面,隨後抄了依在牆邊的手杖往兒子背後打:「丟人丟到家了!辛小郎君好心替你找職事,不感激就罷,居然還有臉拒絕,趕緊向人道歉!」
啊……李台不是不願意遠赴邊塞嗎,事情好像不該是這麼發展的啊……老婦人的態度過於出乎意料,辛時發懵站在原地,見李台挨完訓老老實實地上前,又是尷尬又是慚愧,向辛時揖身:「辛郎,我一時心思太狹隘了……不好意思啊……」
「李台向他道歉」這件事有點過於驚悚,雖說是忘年之交,可這位好友的年紀足足能當他的父親。辛時嚇得跳起來,連連向旁邊躲避,忙不疊擺手道:「不是不是,啊,沒有關係的……西宮那頭,也不是完全沒有迴轉餘地,我可以想想辦法,你不想去不用勉強……」
這番勸解沒有起到該有的作用,李台的表情越顯驚懼,一副「你不要再說了」的樣子。老婦人聽著兩人對話,哼一聲,乾脆利落地替兒子做下決定:
「他可沒資格挑三揀四,也不看看自己在神都這麼多年,都幹著些什麼事,要不是阿琪阿琛早早出去尋了差使,每月領的米糧連兒女都不夠養活。同樣在翰林院,怎麼偏偏辛小郎君這麼有出息,是吧?」
她朝辛時挑了挑下巴,繼續道:「你願意惦記老七幾年前幫你的那點微末恩德,遇到機會提攜他,是對我們全家的恩惠。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李台昨晚回到家,勢必要將已成定局的任事告訴家人,言語中也許夾帶埋怨,已經被母親修理過一頓。此時再聽奚落,只賠著笑點頭,道:「是,是。辛郎,真的很感謝你。」
似乎不必他道歉,這對母子已經在內部把問題解決了啊。怎麼不算某種一物降一物呢……不失為一件好事,至少不必他再費心勸說,辛時望著李台不敢怒也不敢言的模樣,轉而安慰道:「不用擔心,不會去太久,少則三年,最多五年,便能回內地與家人團聚。伯母與阿嫂不跟你去吧?」
李台點頭道:「對,我一個人去,她們還留在神都。辛郎,我外出公幹,顧不著家裡,還要麻煩你時常幫忙照看……」
辛時道:「這是自然。」
「我身體還強健著呢,沒你這番瞎操心。」老婦人又搶話。「有辛小郎君來照顧,我一百個滿意。他才像我的親生兒子,比你有志氣得多!別說三年五年,就算八年十年,沒爭到出人頭地不許回來,聽到沒有,老七!」
李台彎著腰,唯唯應是,看向辛時的時候,與他相視笑笑,笑容中滿是無奈和苦澀。老人年紀大了,脾氣也古怪,他本就一副老好人的脾性,這會在母親面前更是低三下四,老婦人見兒子態度端正,終於是滿意,攜著辛時的手,對他憶及往事:
「我聽說了,宮中願意任用老七的原因,是因為他出於前朝魏國公一脈,那是他祖父,也是我阿翁。授興年間的事你不知曉,那時候真叫一個如日中天,誰出門要是說在魏國公府上當差,連奴婢也能比其他人家的高傲,可惜我嫁到李家的時間太晚,過門那年阿翁已經過世,只能聽丈夫與兄弟追憶他老人家的生前風采……我們這些兒孫輩,也很有出息的,他老人家膝下五子個個在朝中擔任機要,大哥還一度做到宰相高位,主領國政。哎呀,說起來我也曾是名門出身呢,家族沒落前,每個教養出的女兒都是益母賢妻……」
「沒辦法,前朝末帝實在太亂來了。」老婦人嘆息。「無良將,非還得開疆拓土、好大喜功,我二哥夫妻到前線押送糧草,遇上外敵攻城,沒逃出來,就這麼被殺了。內地大肆徵稅,漸漸地也亂了,又逢邊境戰敗,長安城中人心惶惶,都傳匈奴人要打進來……末帝聽信謠言,率先露怯,趁夜色棄國都南下,我們這些重臣妻子也跟著一塊逃難。」
「四哥沒有走,他受命去太原清剿起義兵,畢竟那時候我們還是對正統懷有信心嘛,誰知手下起歹心,以為亂世將至,殺死主將領著部隊自立為王。這一來好像替全天下的野心家開了頭,四哥死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捲起勢力反叛,直到逃至揚州的末帝也被殺死。」
「跟在他身邊的官員同樣逃不過,至此,我們家所有主事的男人都離世。男人都沒了,我們還能幹什麼?消息傳來,妯娌嚇得六神無主,收斂屍體也顧不上,領著全家老小奔走逃亡。剛開始還一起走,後來在兵亂被衝散、被殺死,亦或得病而亡,等新朝穩定後還能聯繫上的沒剩幾個,散落在各地、重新組建家庭,漸漸地,也不來往了。」
「還是新朝好,新朝好,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辛小郎君,你沒經歷過,永遠不懂其中苦楚。先帝是好人,太后也是好人,新朝的政令我們都聽,就算要為她死,也權當報答其安世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