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2024-09-14 20:00:09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四章
雖然太后很難得地囑咐下屬「出入小心」,辛時錯過宮門落鎖的時間,很遺憾沒能余元出宮。他難得回翰林院過夜,屬於他的小樓半月未曾打理,灰濛濛一片,想到翰林院解散在即,這可能是他在樓中度過的最後一夜,不免生出些世事易改的唏噓,對這個呆了六年有餘的地方十分不舍。
次日至天儀殿錄事,辛時想到太后的囑咐,午休時告別同僚溜回翰林院。巧得很,李台正在走廊上晃悠,辛時笑眯眯捉住他,道:「李七自稱與辛某人是朋友,也藏得太深。既然是召允公之孫,怎麼不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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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還好,一提起這個話題,李台頓時眉毛下耷,滿臉十分愁苦的模樣。他像是看到救星,一把抓住辛時,道:「辛郎,昨天有西宮那邊的宮女來找我,說太后想裁了我的院職,讓我到北海去任事。這……這是真的嗎?」
辛時微挑眉,道:「真的呀。太后昨天特意囑咐了我這件事,讓我幫你一起走完人事調動。原來女官已經來和你說過,我還以為要等我告訴你呢。」
李台聞言,身形微晃:「這……已經成定論了嗎?沒有一點迴轉的餘地?」
辛時終於發現忘年好友的不對勁:「……你不想去?」
「我一點都不想……」李台哭喪著臉,湊到辛時耳邊小聲訴苦。「我們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不怕得罪你,難聽點說心裡話。先前御前禁軍衝進來打你,再往前你滿身是血回來……這是要丟命的差使啊!跟著太后太危險了,你年輕強健還能折騰,我這把年紀了,上有老下有小,只求安穩度日……」
聽完這番嘔心瀝血的陳情,年輕起居郎頗有些哭笑不得。好吧,李台因為害怕太后而不願任事,這理由確實充分。
他勸說道:「七郎身為名臣之後,難道沒有一點光復祖業、重耀門庭的期願?戰亂流離之時沒辦法,如今安定了,正值時機。太后,說句公道話,很愛惜人才,寬宏大量,你說的「喪命之危」主要源於母子矛盾……邊境遠離中央,不會有這個危險的。」
李台道:「邊境才可怕!我聽女官說,她們要把我安排到藍老將軍帳下,那是妥妥的前線。蠻夷善變,萬一打起仗來,第一個遭殃的不就是我嗎?戰場上真槍實刀,腦袋見一個砍一個,遇到了真逃不掉……」
倒也沒有真叫你去參軍上前線衝殺,不用自己嚇自己說得這麼危言聳聽……辛時默默地想,見李台不為利益所動,又透露出一個小消息:「你或許不知,翰林院很快要解散了。」
李台果然震驚,道:「什麼?」
辛時道:「你明白的,如今聖人繼位之後,對於玩樂之舉很是厭惡。他早有就罷翰林供奉的意思,太后現在也用不上這塊地,母子倆意見統一,不日就要實施。」
頓一頓,繼續道:「翰林院解散,原有人員無處可去,太后中意你的才能,才破例為你解決出路。七郎,我們做臣子的,讓主上關注提拔,不說誓死跟隨報效,哪裡還可能拒絕呢。」
李台呆呆道:「即便翰林院解散,從此我再無職事,也不想上前線去。」
他可憐兮兮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真的一點迴旋的餘地也沒有?」
辛時搖頭,道:「太后之意,旁人難以左右。恐怕你必須得去。」
他滿懷歉意,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儘量安慰李台:「這七八年邊境都很穩定,我們又和匈奴人結過親,輕易不可能打仗,對吧?你還畫過像呢。你到北海去,主要是協助治理民事,不會和真正的前線有太多接觸,即便萬一之中又萬一打起來,首要保護的也是你。邊境與神都風光很是不同,蒼碩遼闊、豪邁熱烈,能夠親眼見識,以後與人談起來都要羨慕你,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再說民政,北海那地方人口複雜,但越艱難機會也越多,不僅可以歷練真本事,履歷也是實打實的,將來無論晉昇州郡還是中央的掌管都有資格,太后是真心看重你呀,否則怎麼捨得拿出這樣好一個機會。即便志不在朝堂,一生只做一個地方縣官,能夠切實地造福一方百姓,不光為自己積累福德,先人在地下看見,也會欣慰……」
威逼與利誘雙管齊下,一番思想工作之後,李台明白自己拒絕無望,放棄了掙扎:「好,知道了,辛郎,謝謝你……門下值事是不是很嚴格?你先回去吧,別誤了正事……」
他一心打發辛時走,想要獨自消化晦明不定的未來,辛時略有擔心地望他一眼,因太后旨意不可違拗,也只好離開。
走在通往前朝的路上辛時回想整件事,抓住一些平日裡隱於微末的端倪,不禁有些自責。他早該想到的,李台能經得住先帝小祥後的跳槽熱潮,繼續躺在翰林院領一份慘不忍睹的俸祿,足夠說明這人在官場上沒有絲毫的進取之心,只想平淡度日。太后想用李台的時候他光顧著攛掇,哪怕稍微勸一勸也好呢——即便到最後依然起不了效果,他至少盡了一個人為朋友著想,最基本的感情。
「你自從換職,這半個月都沒有回家吧,阿衡芝奴東西不夠用,不敢擅自添置,都來找我求援了。要我說,你既然這麼忙,不如直接叫他們兩個來我家裡,也就是添兩口飯的事情,然後每五日我遣人去給你打掃……嗯?阿汝?你在聽嗎?」
辛時「啊、啊」兩聲,回過神來。從宮中下值,他就近到楊修元的王宅中,吃飯時依舊想著宮中的事,當然不會聽清耳邊人的盤算,順著話問:「你說什麼?」
楊修元沒回答。他只是上上下下又把辛時盯了一遍,確認人完好無損,問:「你怎麼看著愁眉不展的,有心事?」
辛時悶悶不樂,手裡筷子一下一下戳著碟子裡炙烤過的魚肉,道:「嗯。人家好好地過日子,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一整塊魚肉被按著紋理夾成碎綹,楊修元沒眼看,把慘遭虐待的食物解救出來,喚人撤碟。辛時頓時很生氣,他最近被調入前朝任事,難度變高待遇降低,怨氣本來就大,回到家中居然還不能順從心意吃飯,一掌拍在楊修元的手背上把碟子搶回,整盤碎肉倒入菜羹。
正無傷大雅鬧著彆扭,聽對方貼到背後,關切地問:「怎麼了嘛。」
辛時道:「我在翰林院裡有個同僚,名叫李台。新安大長公主次子與唐國公小娘子婚禮第二天太后召見我沒去,轉而推薦了他,你有印象沒有?」
楊修元恍然道:「是他啊,我當然知道。說起來芝奴是他家奴僕,後來轉贈給你的吧?」
辛時笑罵道:「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心情稍晴,把烤得微焦的魚肉在濃羹中攪開,獎勵般地往楊修元臉上親一口,道:「他人很熱心,剛入翰林院的時候就是他收留我,神都各坊也是靠他帶我熟悉起來。他家裡條件不太好,有一回母親生病湊不出醫藥費,還是問我借錢,我心裡其實一直很感激他,想著能不能有什麼機會也拉他一把,至少讓他增添點收入,於是太后那次缺人使喚的時候推薦了他。」
楊修元問:「那女人看他不順眼?」
辛時搖頭,道:「很順眼。我出生在建國之後,很多事情都不了解,太后的眼光卻要老辣很多,見他姓李,談吐也鎮定,很快問出他是前朝宰相之後。你要知道不常面聖的人能抗住君主威嚴是很難的……總之太后挺滿意李七的表現,覺得應該照顧一下名人之後,又正好翰林院要解散,於是在邊境給他找了份職務,讓他去做。」
辛時說著嘆息:「我當時聽著挺高興,覺得他在庶部沉寂多年,終於有機會出人頭地了……但是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只顧著自己的一廂情願,沒問他願不願意,分明他經歷過前朝動盪,最大的心愿不是官運亨通,而是可以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簡單平安地過日子……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楊修元總結道:「所以這件事是,你想讓自己的同僚受太后提攜,不再過得像以前一樣困苦,也確實成功了。但他自己不願意?」
「可以這麼說吧。」辛時蔫蔫的,難得一副很沒有精神的樣子,轉身撲到楊修元懷中。「我太得意忘形了……破壞人家的平靜生活,也難怪今天中午說起這件事那麼不願,大概以後都不會想理我了。唉,我……到翰林院第一個認識的人就是他,多好的一個朋友,我卻搞砸了……」
楊修元擡手,往辛時背上輕輕拍了拍哄他,道:「你要是覺得心裡愧疚,找他道歉不就好了。」
辛時擡起頭:「啊?道歉?」
楊修元神色坦蕩:「是啊,沒有那麼多難說出口的事情,你就是老悶著不說。首先這件事起因是為他好,是他自己情況特殊,才不接受。而且太后用不用他也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對不對,那女人嘛,強勢得很,你努力過了,又沒害他,每個人都有難處,他如果真的把你當朋友,說清楚,會理解的。」
辛時神色鬆動,是啊,他怎麼又沒想到把話說開呢?總把心思悶在懷裡,明明他已經吃過很多這方面的虧,做人有時候就該主動進取。
遂釋懷道:「嗯,你說得對。我明天下值就到李七家裡去,給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