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2024-09-14 20:00:07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三章
「匈奴王罕丹單于妻何遙拜明君,有表陳述:
一別故國,音書兩斷。妾奉德音,遠走邊塞,侍未化之主、親無蒙之民……」
鴻臚寺官員跪坐於天子下首,將何氏送來的信件展開,朗朗而讀。那是一封寫得很平實的文章,沒有什麼高深的典故、也沒有任何精彩的比擬,無非是何氏傾訴她嫁的匈奴王丈夫死了、在邊塞又過不慣,請求回京。那官員口齒流利,不一會就念到最末段,聽何氏在結語上寫:
「故附見聞云:
出嫁辭鄉國,由來此別難。聖恩愁遠道,行路泣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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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塞容顏盡,邊隅粉黛殘。妾心何所斷,他日望長安。
惟願君主仁明,周禮遠化,千古和平。妾何再拜再拜。」
老單于過世,新單于繼位,匈奴王庭派人來說一聲,天子再派人過去送上正式的——表示受中央朝廷承認的冊書,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何氏同時送來的這一封奏表,且不說提出的要求是否合理,用語方面,言辭雖然十分懇切,聽得出是滿懷真心,上陳給天子還是顯得有些過分隨意。連辛時聽到都忍不住想,「果然還是缺乏御前奏對的經驗」。
這仿佛寫家書一般的上奏方法若放在前朝,先帝不會計較,他畢竟也是布衣出生。可是楊擅自五六歲入主東宮後,受到的就是舉全國之力最好的教導,言行舉動無不規範,讓他看見這樣毫無規範明顯是在亂寫的表章——遠嫁匈奴的何王后留在青年天子心中的第一印象,難免要下滑幾分。
聽到至半,楊擅的眉頭已隱隱開始皺動。他很是不高興,一等臣子讀完,便道:「回來幹什麼?都嫁給匈奴人了,當然隨匈奴的傳統。他們是怎麼處理丈夫過世留下的妻妾的,父死子繼、兄終弟即,讓罕丹新繼位的兒子再娶她做王后。」
天子說得不無道理,妻隨父綱,何氏既然嫁到匈奴王庭,就要尊重草原人的習俗。鴻臚寺官員應是,正要按著楊擅的意思回復,忽聽一聲短咳從御座後傳來,並不響亮,卻讓整座天儀都隨之安靜:「大家何以如此武斷?」
隔著簾幕,太后發言:「匈奴人敬仰中原之禮,故請與和婚。何王后嫁過去,若還是遵循他們的舊統,當初大動干戈又有什麼必要?我朝習俗,丈夫若過世,寡妻可回本家居住以待再嫁,何況赴嫁時新安駙馬已至草原宣頌聖德親詔,陪嫁過去的一應手藝匠作人也還留在那頭,何王后是否繼續呆在匈奴王庭區別不大,想回來,就讓她回來吧。」
「母親既言禮,為何又損禮行事?」楊擅反問。「婚姻之法,有『三不出』。有所授無所歸者,那些手工匠人與金銀布帛既是何王后的陪嫁,主婦回長安,憑什麼反將嫁妝留在夫家?這不是教化邊民,反倒教唆他們違律。」
太后不做聲,似乎是反駁不了,她的確不占大理,底下人也沒有相幫的意思。
天子繼續道:「嫁何氏過去,是要結兩邦秦晉,她生孩子了嗎?血緣姻親沒坐實,己身任務都沒完成,有什麼資格要求回來?由一個宮女受先帝恩封為王后,惠及家族、榮耀千秋,她父兄都在朝中擔任那麼高的官職了,怎麼還一點為國獻身的覺悟都沒有,什麼時候給匈奴人生了孩子,再提這件事不遲吧!」
說完往下首瞥一眼,頓一頓,又責怪呈報這件事的鴻臚寺卿:「你們也是。婦道人家的胡鬧,難登大雅之堂,收到的時候就應該直接駁回去才對,怎麼還拿上朝殿來議論。出嫁沒兩年鬧著回娘家,天下夫妻要是都這樣,日子還過不過了。」
婦道人家的胡鬧……楊擅訓斥鴻臚寺卿,分明話中有話。太后依舊沒說話,面對這樣的指桑罵槐居然沉得住氣,還真是難得。
是的,對你們來說,這些情愛割捨都是意氣用事,遠比不上國家大政。辛時坐在簾後,默默想。但是你們光顧著歌功頌德,有沒有考慮過哪怕一點點何王后真正的感受,考慮一個在神都生活了十八年的女人,辭別父母、遠嫁他鄉,隻身面對語言不通的丈夫和蠻荒陌生的環境,目力所及處無一熟悉之物。太后同意何王后的請求,她要和天子對著幹,這不是目光短淺;她不過是一個女人,又從那封奏表中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處境,只有她在把何王后當作女人看,也只有她可以。
鴻臚寺長官知道話中深意,先是伏身認那番查事疏漏的罪,然後領命離開。何氏回不回來這件事,到此很快地由天子一錘定音。
透過垂簾與垂簾間的空隙,辛時瞥見鴻臚寺那位剛才宣讀詔書的下屬官員,不知是什麼職位,大概僅僅隨著長官來抱送文書打下手。天子針對太后時,他的臉上很明顯浮現出不服氣,礙於鴻臚寺卿不斷在旁打眼色提醒,最終還是低下頭,一句話沒說地跟隨離開。
朝廷如今快要成新君的一言堂了……辛時默默地想。沒辦法,天子得爭權,如果不是太后非要干涉政務,大概楊擅會很樂意做個開明的君主吧。雖然即便到那時,這份開明恐怕也不會惠及何王后半分。
話說回來,太后就完全是為何王后考慮嗎?恐怕也不盡然。同意何王后的請求,讓婦人之聲在朝堂上得以被重視,這何嘗不是一種對她有利的聲勢……然而太后會這麼做,歸根結底逃不開她與何王后同為女人,她知曉為人附庸的苦楚,因而無論目的是什麼,在這件事上都要比天子寬容憐憫得多。
時至中午,天子回內宮用飯,例行公事地邀請太后一句,果被婉拒。這對母子如今已經生分地快要成為路人,連接他們的不是感情,唯剩禮法。
午後楊擅重至天儀殿,見來稟報的政務多數十分清要,待不夠一個多時辰,扔下話「今天不過來了,有事稟黃門轉告」,便也再回內宮。
天子離朝,記注之事同樣移交至內宮侍臣,這意味著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們一天的工作至此結束。四人中分出一員在天儀殿中留候,其餘三人則各自回省,將今日的記錄上交封存。
辛時交了注本,與同僚長官告別,又到內宮去。他其實沒什麼出入禁庭的理由,只覺得今天殿上發生這麼件事,太后或許心情不會太好,應當去看看。
未央宮內供暖供得熱氣熏人,擡眼望去,卻一片空蕩蕩。數月前秋雨潮濕,太后自那時搬到二樓居住,言「高處清爽」,如今依舊沒搬回樓下,辛時經由侍女稟報,踩著木梯上樓。
二層樓高略底,然而無遮擋物,視線一片開闊。太后坐在殿中,正望著敞開的闥門出神,聽見來人動靜微微偏過頭,沒對下屬毫無根據的請見意外,只是道:「你來了。」
辛時應是,雙膝即地,收腳踝於股下,陪坐下首。太后命人拾來墊子,看年輕待詔坐正,感嘆:「我這個死了丈夫的老太婆,如今越發說不上話。」
在天儀殿被天子堵話,她嘴上不說,心中當然不快,辛時出言安慰,說起從建國前一直到如今種種。他是真心讚頌太后在期間的功績,曾經的大周國母卻不以為然,越聽越噓笑,道:
「哈,都是過去的事啦……二十年間再危難,如今家國安定,有誰還記得我在其中出力?人都是容易忘憂的。從前他們就當真聽我話嗎?不過是因著先帝風向,連帶我一份敬重,如今傳位到阿成那裡,他是新天子,當然要朝他的喜惡看齊。」
是的,西宮和從前比,的確落寞,但你畢竟是女人啊。太后一個勁地唏噓感嘆,辛時忍不住在心裡冒出點大逆不道的想法。先帝的時候隻手遮天、攬遍大小國政,如今兒子繼位只能遮一半的天……分明是太后破格,霸占著前朝權勢不放,卻還要怪朝臣不支持她,分明人家不明確表態反對,就已經很給面子了。
天子那頭對母親沒有好氣,其實太后在這個話題上也經常言過其實,只顧自己,不顧別人,不能盡信。
「還是願意聽命於我的人太少了。」太后嘆一聲。「你這半旬在前朝,門下中書對你態度如何?有誰對你是笑臉相迎的,還有沒有哪些人一看就是想要刁難……」
好吧,所以他被安置在前朝,其實是代替太后試探眾人對「西宮涉政」的態度。神皇在時默許妻子掌政,大家明面上不說,身為大丈夫卻受一個女人在頭頂指使,心裡多多少少卻都會有些不舒坦,無不期待著新君能改變這個局面。太后想要復起重新掌管國政,比做皇后時更名不正言不順,她同樣知曉這一點,所以在垂簾之後不如以前銳進,反而偶爾開始迴避天子的鋒芒。
辛時道:「臣在門下半月,尚覺平淡。朝臣避西宮尊諱,未敢議論內庭,倒是臣去吏部辦入職的時候……考功司的一位郎中十分開明,不管哪方文詔,都笑臉相迎。」
朝臣也是老狐貍,新君持神器正統,太后有自開國以來積攢的人脈與威望,兩方僵持不下,還不到站隊的時候。對於這個回答,太后沒有顯得過分意外,道:「中下階官員麼……嗯,也是好事,不過眼下暫且用不上。講起這個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慧娘新婚拜見那天你不在,推薦來的那個李台,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怎麼突然又提到李台?
凡遭疑問先自省,辛時頓時放下前朝官員晦暗不明的態度,開始細數開國以來得罪過先帝與太后的家族。嗯,那可多了去了,不到上百也有大好幾十……似乎沒有誰是姓李的?
況且李台常常提及家中母親,若是罪人之後,沒道理父親受罰、母親卻安然無恙。辛時先前和李台同住業德寺,見過幾回老伯母,剛夠著免罰的年紀,十幾年前肯定逃不過。
應當不是什麼太壞的事。
這樣想著,辛時朝太后一拜,將心中顧慮說出:「李待詔家境不沃。臣雖與他相交,恐過言私事引發難堪,故而未曾詢問他家族譜系。」
太后笑一聲,輕輕將指尖置於桌面,扣幾下,道:「料你也不知道。他是李召允的後人。」
辛時呆了呆。一股極其不真實的感覺湧上心頭,脫口道:「李召允公……那是先朝名臣。」
太后向後一仰:「是啊,『封八百戶,後進國公,產業連綿不絕』,前朝載史之冊中,沒有哪個臣子比他更風光。就這麼一個大家族,傳至三代遇上亂世,居然就窘迫到如今這等地步,可見天下若逢連年征戰,即使王孫公子也無可避其苦,唉!」
語畢擊案長嘆,似乎要將自己心中的鬱結也一塊兒抒發出去,說回正事:「阿成不是一直要鬧著解散翰林院嗎?反正你也調出去了,僚屬留著沒什麼用,他願意解散就解散吧……但其中一二人才,就此驅逐太過可惜,這名臣之後頭一回見我就覺得不錯,只是經年盯著畫作,太小家子氣,最好能找個地方歷練幾年,積累點經驗。」
太后這是又看上了李台,想要把他培養起來,然後借先人的聲望為自己造勢。這倒是件好事,翰林院到底是不入流的雜吏,一輩子做到頭,也不過領份勉強能餬口的俸祿。若能外出任事,只要自己肯干、人也不特別愚笨,歷練得當以後就是地方吏治提拔來的官員,正統出身,前途無量。
辛時思索片刻,問:「是否要臣私下先問李待詔有無長技,以便考察可任之職?」
太后大笑一聲:「我要用人,何須過問你們意見!半生沉寂、落魄潦倒,一朝得王庭任用,他只要叩謝聖恩便是!」
是是是,我們這些做下屬的不必多費腦子,只要聽命行事,您老人家指哪打哪就行……辛時這麼腹誹,依然止不住為李台暗暗高興,腰背往下一彎,拜謝道:「李待詔資輩平常,居於翰林院數十載,能得西宮賞識,乃其人之幸。臣先行替他感激殿下慧目。」
聽完奉承,太后重新肅容,道:「地方我已經打點得差不多,越是難管的州郡越能磨出真本事,官員還是要從基層做起才能有經驗。京畿這頭阿成看得緊,我才把你塞進去,再動人事不合適,倒是鎮守在北海一線的藍老將還和我有點交情,十多年前那群叛王們造反,清剿之後,他是經由我被先帝提拔上來補缺的。他最近不是派記室回京述職嗎,聽說是李召允的孫子,也很願意幫忙,你只要叫李台抓緊時間收拾東西,跟人過去上任。」
議論完這件事,太后又與辛時討論很多前朝事項,無非是讓他在任職起居郎的同時多多考察時政——並不,「結交」朋黨。人主要這樣安排,辛時也不能拒絕,一一應下,待到告退之時,一步踩上木樓梯,忽聽太后在身後又道:
「阿辛。」
辛時身形一頓,扶著欄杆回過身,望向太后宛如沉水的面容。「阿辛」這名字,還是先帝為表親切、隨口起的暱稱,儘管日日出入宮闈、召對擬旨,儼然已是周旋於朝政間的重要人物,可辛時到底年輕,對兩位聖主來說不過如他們幼子一般的年紀,只是太后幾乎不用這個方法喚他。
已是日落時分,倦鳥歸林,寒江起霧,從未央宮的二層高樓中向外眺望,一片朦朧。高架上不知何時點起的燭火盈盈跳動,蒼茫渾濁的夕色無聲探入高閣,交纏落在大周王朝最為尊貴的女人身上,為她精緻的妝容塗上一層看不真切的黃光。
「司天台午時來報,明日起神都要落雪了。雪天路滑,馬亦容易失蹄,出入小心些吧。」
她同樣凝望向年輕的下屬,很快,落下囑咐。於是在這一瞬間,不知是否是辛時的錯覺,那年過半百、一生都殺伐果決的女強人,竟真的看起來有一些像慈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