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2024-09-14 20:00:04
作者: 酥小方
第八十章
稍息片刻,院門口有人請求入內。這是傳喚的醫人到了,阿吳應一聲,起身把他帶進來,指著辛時道:「被打了。你看下。」
說完踱步到屏風外側。醫人對辛時行禮,見他神志尚清醒,道:「小人替待詔脫衣,查驗身上傷勢。」
他得了應允,將外袍中衣裡衣一層層褪下,直到皮膚裸露在涼森森的空氣中。背上紅腫一片,有些傷處微微泛青泛黃,已經開始淤血,醫人沒敢用力去碰,聽阿吳隔著屏風催問情況,擡頭對外道:「應只是皮肉淤傷,沒有大礙。」
阿吳道:「可我瞧他吐血了。」
宮醫一頓:「吐血了?」
辛時插話道:「一點點。就是……喉頭有腥氣。」
宮醫不說話,摸著下巴上蓄起的鬍子凝眉片刻,道:「那就麻煩了,搞不好是傷到了內腑……你有沒有覺得哪裡特別疼?或者剛才走動的時候,胸口肋骨有沒有什麼異樣?」
辛時努力回想,不多時放棄思考,道:「實在背上疼得太厲害,好像都差不多。就是疼,其他暫時沒有異樣。」
宮醫點點頭,依舊不言,提筆沾墨,邊想邊在醫人錄上寫什麼,斟酌一會,道:「保險起見,多開一帖藥,萬一內臟有淤血。我也不敢多按,怕傷上加傷,先吃兩日藥,再看後續情況。」
說罷收了紙筆,替辛時把半褪的衣衫掖上。隔著屏風,阿吳又在外頭問:「一日煎藥兩頓,你們能看顧嗎?我需回去侍奉太后。」
問診結束,宮醫走出去,叉手道:「太后之意,自當盡力。可否麻煩尚儀幫忙通融一下尚食處?辛待詔養傷,飲食有些禁忌,發物之類的要注意。」
阿吳道:「我和你一起回去打招呼,詳細的你與他們說。」
說完想了想,繞到屏風後面看向趴在地鋪上的辛時,問:「你一個人待著,能行嗎?」
辛時心領神會。阿吳是太后的宮官,地位與阿韻差不多,並沒有義務服侍他,留下來照看一會已經是出於雙方共事的好心,謝她道:「已勞尚儀做許多粗役,不敢再有勞煩。這點傷不算嚴重,我一個人不要緊,你自管去忙。」
阿吳點點頭,並沒有謙讓。太后那頭也的確有事要忙,比辛時的傷勢要緊許多,留下一句「好生休養」,便和醫人一道離開。
院中靜了片刻,昏昏欲睡。又有人來,辛時費力轉頭,見是個提著籃子的面生宮人,跪下恭恭敬敬地對他行禮,道:「妾奉尚儀與藥局之命,為辛待詔上藥。」
衣物翻開,膚上又傳來絲絲縷縷的涼意。宮人挖來藥膏,往手背上推開,頓了一頓:「妾恐下手無度,先與待詔賠罪。若弄疼了待詔,還請從輕責罰。」
辛時輕聲道:「無妨,良藥苦口。」
那宮人於是放心地替他上藥,額頭手臂一處沒放過,又打水替他清理指甲中抓到的泥垢,末了也不走,只留在門外待命。太后到底沒真把一個傷員丟在翰林院自身自滅,宮人服侍兩日有餘,直到辛能獨自起身無礙,方才告退。
翰林院內漸漸有了人聲,是同僚開始新一天的當值。前幾天又是禁軍又是太后又是天子地怒氣沖沖先後闖進庶部,恐怕是將翰林院建院以來所有聖駕光臨的次數都用光了,眾人當然看得分明,私下裡議論正火熱。辛時一瘸一拐,艱難地走到正堂,先露個面讓同僚知道他還活著,而後道歉:
「辛某處事不當,觸怒天威,讓大家看了笑話,實在抱歉。」
眾人哪敢讓辛時道歉,如今翰林院沒被解散全賴太后要給親信找個辦公的地,這根本是他們的衣食父母。當即勸辛時回去好好休息,李台主動送他,轉身才出堂門,聽幾人湊在一塊悄悄道:
「從前我還羨慕辛待詔年紀輕輕平步青雲,如今再也不敢想了。三番幾次,這掉腦袋的差事啊……」
過了兩天,阿韻來探望辛時,提著一籃子新鮮瓜果,身後還跟著前幾日照料起居的宮人。女官命宮人打掃院落,自己則坐下來,對翰林待詔道:「那日帶頭打你的禁軍,殿下已賜他自盡,其餘跟著鬧事的四人也都遠發到北海戍邊。跟著內宮沒有受氣的道理,你不用覺得委屈,該有的場子,我們都會替你找回來。」
辛時愣了愣。他知道得罪太后不會有太好的下場,只是依舊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她會出手這麼狠辣,不由得道:「我卻沒想要他的命。」
阿韻不客氣道:「你不要他的命,他可從沒想過半分手下留情。沒必要覺得內疚,也不用替這種人惋惜什麼,敢來內宮鬧事他早知道會有什麼下場,活該。」
眼前的韓林待詔還是年輕,不知在政事中對他人手軟,就是危害自己。頓了頓,宮人抱著長帚來稟報,阿韻於是讓她先行回去,又問辛時道:「你如今身子吃得消麼?梁王發喪,缺一篇祭文,你撐得住就捉筆寫了吧。」
辛時道:「若只是伏案寫作,不消勞力,不成問題。不過我能寫,陛下肯用?他都差點找人來殺我了,何況親王喪葬事關乎國體,從陵穴棺槨到奠文墓誌一應有禮部與宗正寺操持,我哪裡上得了台面。」
阿韻便笑他天真,道:「想得美,怎麼可能是陛下要你出詔?梁王墓誌早請了大賦名家來做。只是前朝歸前朝辦事,太后膝下孩子夭折,喪葬既然是從內宮始發,也要憐惜他出悼書。」
要說太后憐惜庶子,辛時是一點不肯信,但長婦規矩如此,阿韻說得十分在理。辛時略發一會呆,從女官話中的荒誕想頭裡回過神來,嘆氣道:「為太后出詔是分內,只是如今鬧得轟轟烈烈是我一道制詔逼死梁王與其生母,再參與此事,太招非議。連累太后也有用人不當之嫌。」
阿韻道:「你只管寫,不說又有誰知道是出於你手。」
辛時苦笑道:「蠻得過人事,蠻不住青天白日,梁王泉下有知。別的也罷,這一件太損傷陰德。」
阿韻見辛時頻頻顧左右而言他,知道他是不願意寫,拉下臉道:「不寫便不寫,扯這大兜子做什麼,端得有老虎吃人。」話畢不再說什麼,一揣手起身離開。
辛時不加理會,見人冷臉離開,仍自顧自趴著。此事多半不是太后旨意,而是阿韻自己做主,女官慣會出餿主意,等她回去後將二人對話稟明,太后知道利害,不會責怪他的推諉。
再修養幾日,行動已無大礙,辛時到未央宮前謝恩。太后果然沒對祭文一事說什麼,而是道:「梁王諡『懷』字,後日是二七,宗室還要來祭悼。梁懷王早夭,既未到大人之年,又為人臣子,尊長者如天子皇后不便為其主喪,恐折煞後世福分。光壽的新婦阿程自告奮勇,人選倒算合適,可她小孩子家家一個,經歷過多少大事?你明日代我前去看著,以防出什麼岔子,卯時之後動身,等阿成走了再去。」
太后也知道和最近和天子鬧得不好看……辛時默默想。他後來晚些時候聽說,對幼弟夭折一事,楊擅整整廢朝三日,這廂太后不讓兒子主喪,那廂就變著法兒極盡哀思,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麼傷心。梁懷王這件事上,母子二人幾乎要鬧到撕破臉。
記起要緊事,伏拜道:「臣亦未多見喪葬禮儀,恐出差錯。不知阿韻尚宮有無閒暇,她以楊氏內婢名義協助程妃,是否更合規制?」
太后嘆息,應允道:「是啊,你也不過一個才及冠的孩子。還是讓阿韻去吧,好歹她曾跟著我見過。」
辛時心上一震,驚覺自己話說得不合時宜,要惹出很不光明的舊事。自大周國始,在神都大肆辦過喪事的宗室外戚寥寥一隻手數得過來,太后若說阿韻有經驗,那便是……
果然,太后拋下那句話,自顧自望著陳設發起呆。辛時等待半日不見下文,只得告退,走到門前,聽身後傳來不甚分明的感嘆:
「總是我膝下福薄,養不住孩子。自己的,別人的……都一樣啊。」
弔喪雖然被撥給阿韻看顧,但想到是由於自己多嘴才導致女官增添雜活,梁懷王二七正日一早,辛時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她一道過去。程妃果然對白事的待人接物不甚熟悉,好在她也僅僅是借出個身份,阿韻安排太后的年輕兒婦在靈堂內站著,大部分要緊事還是親自經手。
辛時在外頭迎人,分別與楊氏與應氏的親屬寒暄,將他們接待入室。靈前漸漸多出幾聲哭,卻也十分短暫,梁懷王自幼居於深宮,大部分人連他長什麼樣都沒見過,別提有什麼真正的感情。
正尋著個沒人來的空檔休息,忽覺背後有人在扯衣服。轉頭過去,毫無懸念的是楊修元。
放在平常,楊修元愛拉拉扯扯,辛時多半會隨他去。然而又是宮中又是靈前,他實在沒膽子托大,當即繃緊了精神,跳轉身甩開他的手道:「幹什麼?我在值呢。」
楊修元道:「內宮一有事,你又不見人影。我來問問你什麼時候回家。」
辛時低聲道:「忙著,沒空,我要接待客人,你別胡攪。弔喪完了沒有?那裡有道祭,靈堂要是走過了,去那領飯。」
一邊說,一邊推楊修元走,見他面上怏怏似有不樂,補充一句:「忙完了自然回去。」
楊修元道:「親王薨喪,三七四七一直要辦到七七,什麼時候才忙到頭。」終明白不好多說話,再看辛時一眼,道:「能出宮了捎個信,我歸家等你。」
辛時點點頭,很迅速地送楊修元走,左右看看,確信自己開小差沒被看到,鬆一口氣。
下午時分,來客寥落,眼見不再有宗親來,阿韻吩咐了幾個守場的宮女,喊辛時回去交差。她要與程妃一道上未央宮去,辛時則回往翰林院,走回院子已至下值時分,空蕩蕩地只剩下三四個人收拾東西,與今夜留院的同僚說一聲代替他值班,依舊走回小院。
把道祭上拎回來的素齋隨手往地面一丟,辛時撩起袖子,查看手臂淤青。半月前被棍棒打出來的傷勢幾近消散,只剩下一些淺淡的青黃顏色,並不覺疼;背上或許稍微嚴重些,今日走動,偶爾還覺不自在。
暫時還不能回家,辛時想。楊修元若看到他身上傷痕,肯定要追問,此事雖由天子挑起,然而楊修元作為他的堂弟對其天生親近,即便了解詳細,也只會歸怨於太后。他如今鐵板釘釘太后身邊親信,加深楊修元對西宮的怨懟沒有任何好處。
還要再在宮中待幾天。
按理來說,辛時留在翰林院養傷,既然走動已無大礙,夜間便不該繼續無事滯留宮中。但太后如今事忙,無暇理會細節,只當他早如平常一般回家,楊修元又真的以為他是抽不開身,兩頭誤會反而促成他在其中渾水摸魚。至於院內共事的同僚,辛時本就是宮中留宿的常客,多住幾日,無人察覺異樣。
天家母子的關係實在是如履薄冰。再一日深夜無眠,遠眺皇城外燈火時,辛時暗嘆。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是個頭,難道真要等到幾十年後太后晏駕,天子完全主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