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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2024-09-14 20:00:02 作者: 酥小方

  第七十九章

  辛時將文卷交付於西宮,太后挑不出毛病,對於他未雨綢繆列舉的可供參考之禮,也很是認同。詔書下發後再沒其他事物,想到昨日占用年輕待詔的休沐時間,破天荒補給他半日假。

  太后心情好,辛時自然也跟著好心情好,放假這種事實在是多多益善。翰林院今早在清理正堂後側的地爐,此刻梳理通了,十來個同僚都圍坐在旁邊,看見辛時來取腰牌,招呼他道:「辛待詔,忙不忙啊?一起來坐會。」

  左右沒什麼事,辛時不願表現得太孤高,見同僚熱情相邀,便答應一聲,笑吟吟地沒有拒絕。他放下腰牌走過去,十幾個人又往一塊擠一擠,辛時挨著空地屈膝坐下,立刻被爐中的暖氣撲得一激靈:「唔,好暖和。怎麼突然在這裡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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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冷嘛,誰想到下完雨突然寒得這樣厲害。」爐邊草木餘燼中窩著一隻砂鍋中,有人從中倒出一碗棕紅色的薑茶湯,經同僚之手傳給辛時。「來,喝點。」

  十來人圍爐,也不拿東西吃,就空口裡喝水聊天……辛時捧著粗瓷碗默默想,翰林院的公務財政看樣子的確是捉襟見肘。沒辦法,誰叫楊擅冷落他們呢,新君嚴於律己,並且推己及人,厭惡任何有玩物喪志之嫌的行徑,沒解散翰林院只是有太后那句話在前頭橫著,「這是先帝生前設置的人事」——當然,太后也全是為了方便聯繫下屬的私心。

  中年男人之間能有什麼話題可聊,無非是父母贍養、兒女教育,再有一些鄰里之間的小矛盾小八卦,長舌起來不落婦女下風。先帝小祥後的一個來月,陸續有人從翰林院請辭,聽說是覺得皇宮中前程無望,在外面搭上關係,一等神都內放開娛樂,就轉而給其他在京的王侯們去做門客。假如有機會和楊修元去其他宗親家裡做客,沒準還能遇到幾個從前的同僚,辛時這樣想著,聽了大半個時辰的東拉西扯,差不多將翰林院內最近發生的新鮮事都給追平,才言自己還要出宮理事,與眾人告別。

  太后給的半天假非常有必要,辛時想。滿耳朵聽同僚們的家長里短、妻子溫馨卻插不上話,他也羨慕嘛,這廂才和楊修元重修於好,欠太多的溫存。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些雜事要料理,比如去新安大長公主府取回放置了兩天的馬匹,最好再回家一趟,他已經又好幾天對家宅不聞不問了……那麼這樣,辛時很快決定,他先從宮中步行回家,讓芝奴去宋嗣王府請楊修元過來、順便給家裡增添些人氣,自己則帶著阿衡,到公主府上取坐騎。

  將萬事安排妥當的年輕待詔迎著高爽寒涼的秋氣,腳步輕快地回家。彼時他還不知道,那道上交給太后的詔文,即將給他惹來多大的麻煩。

  次日一早,照常當值。早晨的皇宮清溜溜沒什麼人氣,翰林院中更是如此,連灑掃宮人都未曾見著。昨夜留堂的是李台,辛時站著和他說了好一會話,直到陸續又有四五人上值才分別,回自己的小院中去。

  樓中常年凝聚著干墨的味道,即便辛時如今動筆已不太勤快,仍舊如洇入骨髓一般,閉門一夜,就從各個家具中滲出。辛時將上下兩層的門窗一律敞開通風,拿起野雉毛紮成的擔子開始清掃灰塵。

  他這一處院子為「內宮出詔處」,保密程度極高,除卻太后身邊數名女官,任何人不得無故入內,而二層上真正的擬詔之所連阿韻都很少踏足,更別提配備普通打掃宮人。樓內衛生全靠辛時親自看顧,院子裡的花草也是他本人在養護,好在地方不大,時有為之,權當活動活動筋骨。

  桌案、櫃架上幾不可見的灰塵一一拂去,辛時提著雉毛擔插回原位。那立在高櫃旁邊,半身高的圓肚子竹筒原本是花架,現在卻被用來存放一些長條形的雜物,每每想到這件事都覺得分外有意思。正準備打水洗手,忽然聽見翰林院一陣雜聲,急忙跑到欄杆前眺望,見一隊五人的禁軍正在遊廊下疾走,服色與西門僚屬略有區別,似乎是殿前站崗的侍衛。

  這些人怎麼會到翰林院來?辛時心有疑惑,見他們似乎是朝著小院的方向而來,急忙下樓。才走下一樓,大門被粗魯撞開,辛時一驚,還沒喝問「何故入內」,來人已搶先斥道:「翰林院辛時謀害宮妃,罪證確鑿,聖人旨以庭杖杖斃,即刻行刑!」

  一面宣讀,一面有人闖入樓中扭著辛時,將他拖至樓外空地,不給半分的反應時間。出事了,辛時腦海中只來得及反應這樣一個念頭,來不及細思始末,不管不顧地掙扎,竟真叫他從那禁軍手中掙脫,不喘一口氣,高呼道:「且慢!」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突遭巨變,心臟跳得很快,幾乎要叫人暈厥過去。翰林院天高皇帝遠,什麼救兵也撈不到,這幫人本來也很可能是皇帝派來的……當務之急是拖延時間,他只能自救,一定不能被牽著鼻子走,辛時前所未有地感覺頭腦清醒,同樣拿出十二分的氣勢,凜聲質問道:

  「將軍何故說我某害宮妃?所害何人,害於何地,用何手段,何人得見,證據又在哪處,萬般皆未明了,憑什麼白口誣陷?卻又言聽命於聖人,則將軍欲殺我,猶如聖人慾殺我,天子可濫用刑罰乎?此舉無憑據,有牽連聖德之嫌!擅闖內宮詔地,某不予計較,若果真犯下什麼錯,請去御前與你辯說,依律量行,自當伏領!」

  他問得又急又快,攻勢兇猛,果然換來稍許停頓,可卻也至有短短一瞬。領頭禁軍看著辛時,猶如在看一個幼稚的孩子,是的,他今天奉天子密令來殺人,靠的就是一個動作快……豈能容對手辯解?

  當即冷笑一聲,道:「我傳的就是聖人旨意,今天不許你活著走出這道門!非但不認罪,還要反咬天德,速將這小人打殺,以免他再撥弄口舌!」

  說罷抄起身旁同僚手中的棍子,掄足力氣,當頭朝翰林待詔打去。辛時躲閃不及,只得擡了手來擋,虛虛護住雙目,額上手臂立刻浮起一道蜈蚣般的紅腫,未及品差痛感,身後人一腳向前踩上小腿將他踩到在地,第二支帶著風聲的棍子隨之而來。

  殺意……

  辛時遭過很多次太后的訓斥,憤怒的、暴烈的、不留顏面的,多半是因為他辦事不盡心,因私慾沒做好工作。但太后從沒想過要殺了他,從來沒有,她永遠就事論事,點到為止,即便是拿花瓶砸他那回,殺意也只在氣最上頭的瞬息之間,餘下儘是對他膽大包天擅自介入楊氏舊案的惱火與發泄。

  疼痛與痙攣之中,手指無意識抓入泥土。這樣濃烈的,鮮明的,不必探查就能感受到,幾乎化為實體的洶湧殺意——禁軍衛士和站在他們背後授意的天子,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住手!」

  排山倒海的疼痛一頓,隨後愈發綿長。辛時無力擡頭,只能看見面前屬於武人的靴子退開數步,太后鮮艷的裙擺與怒氣沖沖的責問一同沖入耳中:「何人猖狂,無故殺我外使!」

  那禁軍倒也沉得住氣,眼見太后駕臨,單膝跪地叉手舉國頭頂,滿面正義地稟報:「太后!此人暗藏妖言於國詔,逼梁王母子自盡,臣奉陛下殷殷念母之命,為殿下清側,無使小人蒙蔽視野,損害德行!」

  太后哪裡肯聽。禁軍對辛時而言是同僚,對她則是臣子,君主面對一個犯錯的臣子須有什麼好臉色?不等人說完,劈頭罵道:「那詔書就是我叫他寫的!天子之命?一無制詔、二無手敕,便是他真有罪,宮中見血豈是你口說無憑的兒戲!今日敢殺翰林待詔,明日就敢逼宮造反,禁苑森紀嚴明,容不得爾這粗鄙武人胡亂放肆,將這廝給我就地格殺,以儆效尤!」

  同樣是說那幾句話,太后就要比辛時有氣勢且果決地多,三兩下便以牙還牙。鬧哄哄正要殺人,門口又傳來一道厲喝:「慢著!」

  太后轉身,面對一路疾行而來、面色微有紅熱的天子,冷冷詢問:「大家來得正好。這幾個人好像該在御前服侍,而今不遵守本職、跑到我內庭詔地鬧事,還口口聲聲稱奉著聖敕,什麼情況?」

  楊擅面色鐵青。梁王母子死得突然,他本想借著傳報喪信的時間差解決西宮爪牙,只要人一死,事後再追究也無濟於事。他差點就成功了,可太后還是那麼反應迅速,撞破了他的陰謀,如今只能面對問責。

  語氣生硬道:「朕不清楚,一場誤會罷了。」

  「哈?那這誤會可就大了,險些把我外使也殺掉。」太后冷嘲熱諷。「今天這個來鬧,明天那個來殺,若宮中人人都可稱奉聖令,皇帝還有什麼威信可言!辛待詔得我授意行事,說他殺人,難道是要指責我為真正的主謀,大家馭下也太無方了些,這人狗膽包天假傳君意,必要嚴懲。」

  楊擅深深地看著母親,憤恨之意溢於言表。事情到這一步,他再懶得裝什麼面上和平,明晃晃擺出「我就是要殺你下屬」的表情,寒聲道:「怎麼處置,朕自有評說。母親很會馭下,但也少管閒事,先把內宮喪葬安排好吧!」

  領了禁軍,甩袖離開。

  辛時在地上躺了一會,此刻緩過痛楚。他見太后面無表情望著門口,心中一定是氣極,語氣虛弱地謝罪:「臣處事不當,連累西宮……」

  太后罵道:「棍棒挨得不夠,你還欠訓?」頓一頓,緩一緩語氣,懶得再理會差點被殺掉的下屬,對身邊阿吳道:「去把他扶回屋子。」

  阿吳點一點頭,蹲在地上,很利索將辛時架起。太后站在一邊,又指了兩個人去搭手,看宮女們跑上跑下地搬鋪被褥、架開屏風,直到扶著辛時躺上去,才喚人離開。

  阿吳被留了下來。從她的口述中,辛時終於知道方才天子與太后對話中夾雜的隻言片語,所謂「內宮喪葬」的始末。

  天子要為幼弟封王,太后做主不了庶子那頭,便拿捏他的生母。她叫張夫人出家,本是讓這對母子分開了事,張夫人卻會錯意,以為兒子的錦繡前程將到,自己的人生也該走到盡頭,接到詔令的當晚,於掖庭宮中懸樑自盡。

  一個不起眼的先帝宮嬪之死本沒什麼,然而好巧不巧,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正是楊地奴。這可憐的孩子在掖庭中生活十數年,原就一副瘦弱膽小的性格,乍見母親死狀,驚厥啼哭,深夜發起高燒,至今早沒能搶救過來,就這麼死在封王前夕。

  辛時久久無法回神。先帝崩逝不過一年,已先後折損兩子,這實在是……

  誰的好心,誰的惡意?難怪楊擅剛才離開時會對著母親露出那樣陌生疏離的表情,那樣子分明是在說:把所有人逼上絕路,你終於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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