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2024-09-14 19:59:50
作者: 酥小方
第七十一章
瀾知僧是太后殺的。
去往禁苑的路上,辛時心中忽地冒出這個念頭,又立刻被他否決。
他覺得有點好笑,太后確實殺伐果決,可也沒落到見一個殺一個的地步。然而頓一頓,他發覺這好像不是玩笑,又開始認真思考起太后殺死瀾知僧的可能性。
嚴格來說,瀾知僧的出家,算是一場「太后欲殺長子而未遂」。然而能在太后動手前就表態,說明瀾知僧是個足夠識趣的人,他要是能對皇位產生威脅,除非意外發生。這個意外是指,充分得到全朝認可的當今天子與其兩位同母弟,包括他們膝下子嗣,所有出自太后血脈的男性皇室成員統統遭遇不測身亡,概率比「明天天降隕石毀滅大周」大不了多少。
而且太后對於庶出的兒子……態度其實挺曖昧的。不喜歡是一回事,論動手,卻真沒有。
這其中有很多原因。一是因為,皇子出家前所未有,當了和尚的瀾知僧還能不能算在楊氏子孫之列,沒人能說得清楚,要不要殺他恐怕當時的太后也在猶豫;後來張夫人誕下幼子,又是因為先皇身體已經不怎麼好,擔心白髮人送黑髮人對他有刺激。再者就是因為先皇管雖管不住自己,對嫡子卻真的沒話說,令其繼位的態度向來很明確;外加太后在後宮的手段嚴厲,沒有誰真的敢挑戰權威向先帝自薦枕席,即便是「有幸」或者「不幸」誕下庶子的張夫人,也低調又低調,恨不得把自己與兒子都活成透明人,從不曾鍥而不捨地「魅惑主上」。
因此綜合來看,辛時一邊思考,一邊對自己的假設做出結論。太后的確不喜歡自己的兩個便宜兒子,也不想他們產生任何威脅,卻完全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在這個時候突兀地殺掉瀾知僧。
那麼會不會是新君做的呢?暗中動手,然後栽贓太后。辛時動念一想,很快也否定這種可能。
這不是污衊,以楊擅先前監國時的表現來看,新君在治國手段和遠見上遠不及他從亂世一路走來的父母。但天子再如何小毛病不斷,為人方面的確無可指摘,何況手足凋零向來是他的一大遺憾,殘害兄長從中獲利,這種事斷不會做。
兩方可能都被排除,辛時重又回想起方才在長極殿,與太后的對話。
得知太后即將指派自己前往高陽寺,年輕待詔立刻想起的,是他曾和楊修元不小心跑進去過一次。這只是一件不起眼的意外,辛時不曾與太后提及,除卻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還因為實在是太小題大做。禁苑那麼大,哪裡還能沒幾個迷路的人呢,何況初回神都的宗親能懂什麼事,瞧什麼都新鮮,撞到哪就想去哪看看再正常不過。
這是在一切安好的假設下。但現在……
現在情況是,不管什麼原因,總之瀾知僧死了。楊擅或許有興趣查明其中有無陰謀,或者辛時真心的覺得——這只是一場「先帝駕崩所以我也沒活頭」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自我了斷——然而,凡有任何可能,新君都會樂意給母親潑點髒水,製造出一些諸如「太后逼殺庶子」之類的聲勢與傳言。
到這一步,辛時不敢再有隱瞞,向太后將上汜節的經歷和盤托出。沒辦法,事情就是這麼巧,誰叫辛時正正好好是太后的心腹下屬,而太后也正正好好在許多年前,處理諸侯叛亂的時候,有過這方面的前科。
這不是什麼可以隱瞞的事情,畢竟寺內還有一位僧人,只要向他多加詢問瀾知僧從前的言行,難保不會提及有人突然造訪。確認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辛時一會還要去高陽寺,除非神後將人選換成阿韻,可依舊是有男使陪同最好,跑得了今天跑不了明天。假如楊擅執意找茬,辛時曾經去過高陽寺很可能成為罪證,不得不早做打算。
辛時言下之意,太后當然也都能想到。許是因為操持先皇的葬儀過於勞累,她難得沒有責怪下屬,只是揉著額角,苦笑一聲道:「好事壞事,怎麼什麼地方都能有你,這麼愛蹦躂呢。你說上汜那天,是宋嗣王要往周邊走,帶你去的?」
辛時道:「是。宋嗣王于禁苑不熟,臣雖然知道,一時半會也沒反應過來那是瀾知僧修行之所,故上前討水喝。接引臣二人的是一名穿灰袍的知客僧,他說他不能做主,要請示瀾知僧,臣這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不便多呆……」
太后聽到此處,忍不住笑了一聲,似乎在笑他的謹慎。辛時頓一頓,繼續道:「臣便先打發宋嗣王下山。不辭而別實在失禮,按原說喝了一盞茶,才又離開。」
「那知客僧是安渝宅子裡的家奴,瀾知出家時,先帝問誰肯服侍,他上奏自請剃度。」太后隨口解惑。「這件事你能告訴我,說開了,處理起來就容易很多。半年前的東西扯不到如今,何況你本來就沒說幾句話,他也不知道你是誰不是嗎?不用顧慮,你還往禁苑去,看他們查出來瀾知僧到底怎麼死的。」
所以……辛時想。轉了一圈,他最後到禁苑來,還是為了調查「瀾知僧死因」這件事。
好吧,這其實只是引出關鍵的前提,畢竟如方才所說,人已經死了。真正的問題是,瀾知僧死了,他是誰呢?出了人命,大理寺介入很正常,宗正也到場就顯得微妙,僅僅因為禁苑與皇家相關,這理由太牽強。
「挑誰負責都不合適」,這話說得太在點子上,新君與太后有矛盾。太后派辛時參與,正是要為事件定性——或者說,是排查僧人之死有無內幕,方便後續之中,為事件定性。
得到指派的時候較晚,又與太后「互通有無」,待辛時走到高陽寺,大理寺與宗正的人已經忙碌了一上午。大理寺麼,老熟人了,知道內宮要派辛時來,即便負責人不是趙生民,也十分客氣,至於宗正……他們比辛時還尷尬呢,給大理寺打打下手,完全不知道自己來應該做什麼。
瀾知僧的屍首已被停在偏殿,門敞開著,蓋著白布。很早以前辛時看到屍體還會反感嘔吐,如今見怪不怪,稍瞥一眼,還有心思想別的:八月中旬氣候尚暖,最好趕緊把事情了結後入殮安葬,否則屍體很快就要開始腐爛……
止住胡思,投入案情,向大理寺了解進度。
事件經過與死因倒是明了,瀾知僧的屍體被發現時,面色青紫,舌頭外吐,手腳都痙攣在一起,很典型的窒息而亡症狀,喉嚨中段也的確摸到了硬物,一點一點的,似乎有兩三個凸起。
他吞吃了什麼東西?
命案之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身份越尊貴的人、越不容冒犯,意外橫死也少有驗屍,更別說損壞屍身,只能從旁尋找死因。新君派宗正寺到場,瀾知僧到底是什麼身份?沒有準話,大理寺也不敢從屍體中隨意取物,好在他們找來寺院中物品清單,幾經核對,終於確認瀾知僧吞下的,是原本擱在案上的一枚山形銅筆架。
這樣一枚物件,瀾知僧一定是自發吞下的。既然如此,那麼問題就是,他為什麼要自殺?
辛時道:「我記得寺內還有一人,長伴在瀾知大師身側。他了解經過,是不是比我們更清楚?」
大理寺官員嘆氣道:「有,在那關著呢。問過他的問題都記在這裡,給,待詔看看。你要是還有什麼想問,最好找個人一起,他被嚇得不輕,神智有些錯亂,小心發作起來傷人。」
辛時道:「知道了。」揣了大理寺的記錄,喚上隨行女官,也到屋中去詢問。
這是辛時第二次與灰衣僧人見面,理應是認得的。年輕待詔甚至已經想好,假如灰衣僧人提起先前他來過寺院的事情該如何應對,誰知對方只是瞥了他一眼,既沒有認出他,也不說話,呆滯的模樣與先前戒備的神情逐漸融合在一起,又逐漸分離。
辛時坐下來,一邊翻看大理寺已有的記錄,隨意提起一些無關緊要的寒暄。見僧人精神尚可,他公事公辦,開始詢問自己關心的問題。
昨天發生了什麼?
——昨天……昨天,是先帝大行第四日。我們遙拜宮城伏哭,是的,出家人也哀喪,陛下……先帝是萬人之君。師父還供了往生經,他很誠心,念了一天一夜,我也跟在邊上念,念到早上,忍不住睡了。師父說也要睡會,各自回禪房,我睡醒,他沒起,等到下午,還是沒起……我去敲門,沒人應,大聲喊,也沒回應,撞開門一看,就……就……
聽聞先帝噩耗,瀾知僧表現可有異常?
——悲痛,悲痛……他很悲痛,我也很悲痛。先帝大行,誰都很悲痛。
了斷前,他有沒有和你說什麼話?
——沒有,他只說他要睡了,神色、表情都很正常。太正常了……然後他就死了,沒有任何徵兆的……死了。
瀾知僧可曾對誰有怨懟?
——不曾。
他是否提及自己的身世?
——不曾。
駐寺修行的二十年中,他每日都做什麼?
——誦經,打坐。早晚誦經,白天,收拾庭院,打坐。
每日都如此?
——每日都如此。
不出寺?
——不,不出。寺內供應,每十日有專人奉送,無需外出。
宮人最近一次來送物是什麼時候?
——六,不,七日前。
用物可曾扣克?
——不曾。
可有短缺?譬如十日之物,提前用盡?
——未有。
與宮人有無口角爭辯?
——無口角爭辯。
是否曾遇刁難?
——不曾。
瀾知僧生前,是否患有隱疾?
——沒有。
審問完灰衣僧,得到與大理寺大差不差的回答,辛時仍不死心。瀾知僧難道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嗎?比如絕筆書信,隻言片語的暗示……他果真走得如此決絕?他把猜想說給其餘人聽,將寺內所有的經書、經書上所有的批註、以及所有可能藏匿物品的角角落落都翻過一片,依舊一無所獲後,終於、終於,能夠確認僧人死亡的原因。
他迎著夕陽,回到內庭。長燈燃照的宮殿中,太后隱於燭火與暮色交織而成的光輝,神色不明,如若雲霧。
二十年前破釜沉舟執意出家的先帝長子並不明白,空門避世不是真正出路,長久以來枯燥乏味、日無新事的監禁依舊能夠帶來不可磨滅的傷害。瀾知僧的確是自殺,沒有意外,也沒有任何人逼迫,他死於最後一道保障消失時,那種脆弱虛幻的安寧,以及對生死未知的恐懼。
聽完年輕待詔的報告,太后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許久,她輕啟雙唇,道:「嗯,知道了。下去吧。」
辛時告退,在夜色中走出長極殿。他望見遠處若有若無一道火光,漸漸朝寢宮行來,昭告接下來的戰場,不屬於任何臣子參與。
他仿佛聽見激烈的爭吵、憤怒的質問、無數打翻的器具、和推到在地的文書,而後在第二日上午,得知天家母子這第一場博弈的結果。
瀾知僧哀慟先帝而亡,授號「法興尊者」,陪葬入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