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2024-09-14 19:59:52
作者: 酥小方
第七十二章
十一月,先帝入葬。
從宮中發靈時,宗親子弟皆持著白帶引車步行,直到出了城門,才換上馬匹。執各式儀具的挽郎分立隊列兩側,著白布深衣,一路走,一路打鐸而歌。
靈車從神都到帝陵需行四日,陵園內早有任事官員等候迎接。墓室內布置完畢,陪葬的珠寶、衣冠、明器等等成列其中,栩栩譬如生前無異,又有一頂光彩奪目的寶帳設於後室,帳內復刻天子生前神坐,又置帝王印璽、諡冊、哀冊、玉質錢幣等物,唯獨正中央的棺床上空著,等待梓宮入內。
新君、新後與太后領頭站著,目送力夫將靈柩送入室內停穩,而後搬動堆疊墓道一側的巨石,準備封門。壘起的石條渾悶沉重,一道一道,像是疊在心上,伴隨猩紅的鐵汁澆築進去,永遠焊死在一處。
又有哭聲響起,這一眼過後,即是永別。
墓門封築妥當,新君、新後與太后擺架至寢宮。此寢宮非彼寢宮,象帝王生前宮殿之意,內設獻殿,供奉著先帝衣冠、畫像。楊擅易服哭踴,面西拜而入位,稍後進獻太牢之祀,引宗室與重臣逐一上前哀悼祭奠。
天已經黑了,這場先帝入葬後的首次祭祀,一直要持續到次日天明。初冬氣候陰鬱,郊外更是嚴寒,野風肆無忌憚地衝撞,將門縫、窗隙吹得嗚嗚作響,燒著火盆依舊手腳冰涼。楊修元從獻殿出來,攏著袖子縮頭就要衝回住宿的地方,才跑出門闕,被人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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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來,我家主人請見。」
楊修元跟著人,走入左側不見燈火的宮殿群。月光很暗,照不亮鴟尾與鴟尾交錯下的道路,他盯著身前人護著的一點光亮向前走,冷得渾身發抖,直到宮殿盡頭的空地上出現一座修建至一半的亭子,心裡幾乎要怒吼出聲。
誰大半夜約在這種四面透風的地方見面啊!一擡頭,望見楊擅站在燭光中,氣立刻消了。
好吧,確實有任性的資本。但是新君不呆在獻殿內和皇后一起守孝,往這犄角旮旯里約他見面做什麼?
「阿弟。」新君大步朝楊修元走來,摸到他手指上沒有絲毫溫度,將斗篷解下給他。「抱歉,這麼晚還約你出來。有件事想要和你說一說。」
回升的暖意徹底打散了楊修元的牢騷。他扯一扯斗篷,防止其從肩頭滑落,問:「怎麼了?」
楊擅道:「下午還有一架靈柩送到山下,是禁苑內一僧人,法號瀾知。他……哭先帝哭傷了,也算功績一件,特許陪葬入陵,這兩個月塋穴修得差不多,也要準備入葬。」
這件事楊修元隱約知道,他前段時間頻繁出入宮禁悼喪,聽見過宮人私下議論這件事,說什麼「先帝一去,也沒了活頭」、「白白在禁中被關了二十年」、「苦命人」之類的話。他只不知道那人是瀾知僧,也不知道靈柩竟然跟著先帝一道運來,稍許驚訝,揣摩楊擅的神色,問道:「其中……是有什麼隱情嗎?」
楊擅嘆氣,也不隱瞞,道:「你是建國後出生的,又長居外地,不知這件事。瀾知僧是先帝膝下長子,亦是我長兄,雖與我非一母而出,卻的的確確是先帝血脈。」
楊修元一愣:「哈?」
驚訝倒是沒怎麼驚訝,畢竟他知道這件事,只是沒想到楊擅居然如此輕易地把禁內秘辛告訴他聽。他應該知道這件事嗎?不對不對,他不知道這件事才對,應該表現得驚訝一點,否則就要露餡了……
楊修元努力管理表情。好在楊擅沒察覺出異樣,只道他是太震驚反應不過來,繼續道:「我想以親王之禮厚葬大哥,可是母親不同意,說大哥如果要入陪陵,除非是以僧人的身份。我爭不過她,又希望大哥早日歸陵入葬,只得答應。」
楊擅說著,拿出一疊紙稿,遞給楊修元。他命身後隨從打高燈籠,挪到兩人中間,示意楊修元去讀紙上內容。
被周圍一圈薄薄蠟紙包住的燭火很不穩定,湊太近熱浪灼人,離太遠又朦朧昏暗。楊修元仔細辨認紙上字跡,見訴說的是瀾知僧如何如何弘揚佛法,修身持道,品性高潔,如釋迦牟尼再世——很好,一篇墓誌文。
楊擅道:「這是為大哥刻寫的碑文。可是我心裡不安,庶兄生前不受母親待見,死後還不被允許歸宗,這算什麼事?這不是要我楊家子孫做孤魂野鬼嗎?阿爺若在地下得知,不知要氣成什麼樣,必定怪我情不同澤,照顧不好兄弟。唉,所以我想啊……」
他將楊修元手中的文稿撥過幾頁,抽出壓在最後的幾張,翻到上面。楊修元再看,發現這不同於已有的墓誌,竟是一篇全新的文章,敘述了瀾知僧——先帝庶長子楊禮——從跟隨父親征戰到建國封王到剃度出家到悲慟而死的全部身世,言辭淒涼哀婉,並且隱晦地表明他是受制於人、走投無路而亡,在死後依舊遭受壓迫,不得以真實身份入葬。
嗯,針對誰,真是再明顯不過。
楊修元不置可否,說實話,如果瀾知僧的確是太后殺的,他還挺樂見其成。雖然這麼說有些惡毒,但看到太后殘害庶子,的確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以及仿若報復一般的愉悅,這個女人,沒錯,她就是如此惡劣。
楊擅繼續道:「這一篇碑文是我私下命人寫的,不曾呈給太后看過。我想將它代替原先那一份,或者與原先那一份一起埋入地下,從鑿刻到安置皆需有可信之人看顧,修元——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楊修元這才發覺,從兩人開始說話到現在,楊擅對他的自稱都是「我」,很明顯在套近乎。他不禁有些疑惑,問道:「陛下要找可信之人,何不託付兩位同母弟?」
「阿弘和光壽他們兩個……被爺娘寵壞了,未經世事。」楊擅臉上滿是無可奈何的苦澀。「我也希望他們能快快成長起來,為我擔些事啊……可是眼下連父喪都沒走出來。」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你莫擔心。」楊擅頓一頓,轉而安慰楊修元。「修建陵園總要有人督工,我就委派你做陵園使,讓你明日留在這裡。你也不用做什麼,雕石、搬運的人都已經找好,只要你在最後填墓道前帶他們往裡面走一趟,說是檢驗收工,把方碑擡進入就行。當然,先帝陵園內還有許多建築未修,你如果願意和新安姑父一起繼續待在這兒,也是一樁很高的政績呢。」
可別,我才不願意連續一年半載地待在這個苦寒地方。楊修元心裡想。但在瀾知僧這件事上幫個忙,他還是比較願意的,畢竟是幫本家兄弟歸宗,合情合理,而且太后這個人嘛……能夠給她找點不痛快,為什麼不呢。
「太好了,阿弟大義!」楊擅撫著胸口長笑,發自內心面露欣喜。「有你在,朕可以安心了……對了,隨侍在太后身邊的那個辛時,我看你最近好像沒找他?」
辛時有事?話題轉變得太突然,楊修元愕然,乾巴巴道:「最近都沒怎麼沒聯繫。」
「你是對的,少和他接觸,太后身邊都不是什麼好人。」天子諄諄告誡堂弟。「你們之前去過高陽寺吧?就是大哥生前住的地方。」
「啊、啊?」楊修元本想隱瞞,奈何面上已露端倪,只好承認。「……是。」
楊擅輕撫他的肩:「別緊張,不是找你問責。大哥死後,辛時到高陽寺露過面,那活著的僧人因此記起他曾到寺中討茶喝。我本來想向母親質問這件事,但因為牽連到你,最後沒有聲張。」
過片刻,見楊修元沒有反應,又點他道:「他曾到寺中訪問,阿爺過世後大哥又立即自盡,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你不覺得過於巧合了嗎?」
楊修元終於聽明白話中隱射,下意識微微捏緊手中的幾頁墓誌碑文,道:「你是說?」
楊擅點頭,肯定他的猜測:「我懷疑他暗中替太后傳過什麼話,威脅大哥,才叫他先帝一死便斷了活念。」
「不可能。」楊修元想也不想,一口否認。「那天誤入寺院,其實是我帶著他去的。得知是瀾知僧,呃,堂哥在那裡。」
見楊擅面露不愉,楊修元改了稱呼,繼續道:「他緊張得不行,催我快走,根本沒應付幾句話,更別說主動要求見人。」
楊擅嘆一口氣:「他叫你先走,隨後再跟上來。中間這段時間,你也不知道他在寺內做了什麼不是嗎?他利用你利用得這樣隱蔽,你看,事後你還在幫他說好話。」
楊修元答不上話,心中逐漸升起不滿。楊擅憑什麼詆毀辛時?是的,他們最近是因為某些事情,發生了一點分歧。可那依舊是與他朝夕相對的人,無論是幼時還是如今,他們所在對方生命中留下的筆墨都比任何人更濃重,辛時是什麼樣的人,沒有人能比楊修元更清楚、更了解的知道。
再者說,楊擅就沒一點私心嗎?剛才那一番話,說什麼因為怕他牽扯進來沒聲張,根本就是「因為你我才沒和太后吵贏架,所以你必須對大哥的後續安葬負責」這層意思吧。要不是因為已經應諾,而對方又是天子,楊修元真想把手中的碑文塞還回去,請人另謀高就。
他沒什麼說服力地反駁道:「他不是那樣的人。阿,辛時他,沒想過害任何人。」
「沒想過害任何人……」楊擅啞然失笑。「阿弟你啊,心思還是太純良。教坊里出來的人,能有什麼品德操守,一門心思往上爬,不踩別人一腳,已經謝天謝地。他是解救過你,但難道沒得到好處嗎?他和太后……唉,你先前總和他出入成雙,內宮甚至隱隱有了謠言。」
楊修元不解:「什麼謠言?」
「你……算了。」新君盯著楊修元,見他同自己的兩個幼弟一樣,也是一副未經世事險惡的模樣,嘆氣搖頭。「唐國公娘子那樁事,我也沒想到她和平武私底下看對了眼。總之,喪期過後,我儘快替你冊妃,謠言就能不攻自破。」
這好像不是謠言,楊擅離開後,楊修元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新君在暗示哪件事。聽情況,楊擅還不知道他和辛時從小認識,但太后那頭的人是知情的,可能也進而知道倆人目前的真實關係,更何況退婚那事鬧得轟轟烈烈,再遲鈍也能品出點不對勁來……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楊修元尚且有幾分感謝太后,作為該對家中子侄婚姻負責的主母,她對楊修元的冷淡包括了不反對他和辛時在一起這件事。就連那道命令修道的詔書,也莫名有種「一邊玩去別禍害別人」的惡趣味,可能也正因為如此,被身邊宮人拿去當作過茶餘飯後的玩笑,進而傳到新皇耳中。
好吧,這麼看來,無論哪方面應太后管理內帷都不算太嚴謹。呃,不怪楊擅要懷疑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