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2024-09-14 19:59:53
作者: 酥小方
第七十三章
次日一早,楊擅傳敕授楊修元山陵禮儀使一職,命其與新安大長公主駙馬韋國公一起,專治帝陵余務。杜駙馬對於這個沒見過幾面的侄子很是有些尷尬,畢竟他的次子擾斷了對方的婚姻,認真說起來,有一份「奪妻之仇」。好在老駙馬於興修陵園方面很是在行,楊修元跟著他,天氣好時出門看丁夫採石、鑿像、刻碑,冷了回住處圍爐吃酒,年後方回,竟學到不少東西。
且說楊擅葬畢先帝回宮,太后遷宮一事,也幾乎落定。楊擅在含宸殿已經住了一段時日,穎皇后正式從東宮遷入長極殿,太后轉居西北方離前朝較遠的未央宮,象徵著新君終於完全完成這至尊力量的交接,嗯,明面上的。
先帝入葬月余,新年臨至,因與喪期離得太過相近,未曾有太多的歌舞宴會。新君夫婦與太后簡單地在宮中過了個年,僅僅是宣布改元易號,宮中風氣如此,民間自然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辛時走在路上,只覺得這個新年,過得沒準比剛開國時還慘澹。
翰林院也是如此,新君專注政務,無心娛樂,對這群雜七雜八的「能人異士」很是排斥,眼見著都快有解散僚屬的意思。諸如李台等人,可能還不是太著急,畢竟宮中總會配備幾個畫師,醫待詔之類的走走關係,也有可能併入尚食局中。然而像棋待詔、樂待詔之類的玩樂技藝可就慘了,沒準真會被裁撤減員,因而日日愁眉苦臉,聽說內道宮從前替先帝治病的眾多道士們也面臨著同樣的情況。
辛時還待在從前專屬於他的小樓中,說實話,對於沒有人叫他搬遷這一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太后西遷未央宮,按理來說是「深居簡出,不事外務」,從前協理政務的一眾人等,自然也是不再需要。自從先帝駕崩,辛時的確沒再辦過幾件政務,大多數是被叫走跑跑無關緊要的雜事,可是一直等到治陵下葬,甚至新君都改過了年號,也不見有人來處理他這歷史遺留問題,實在忍不住,私下裡找個機會,向阿韻詢問這件事。
太后遷宮之後,未央與翰林相隔甚遠,辛時與女官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果然消息滯塞,原來早在大半月前,新君就試圖拿「辛待詔在翰林院待遇過分特殊」這件事開過刀,只是才提一個開頭,就被太后冷冷一句「你阿爺的棺槨還在西階上立著,就要改他生前的人事?」打回去,當場偃旗息鼓。甚至因為一連與母親吵輸兩場架,心中鬱結到不行,最近都沒再有什麼動作。
太后對長子說話有時候的確不太好聽,冷離離地直扎人心肺……辛時在心裡苦笑。托「先帝孝道」這座大山的福,他如今不僅繼續在翰林院坐班,連俸祿也依舊照著京兆戶曹的標準在拿。當然,這也沒錯,他的人事委任,的的確確是先帝親口許諾的嘛,而且委任的原因,也的的確確是因為他立了功……
值事清閒、待遇優越的辛時,抱起案上的書卷離開翰林院。
年關照例放假三天,此後的翰林院,一直處於半死不活的狀態。坐在堂中的同僚們還能互相說幾句話,單獨呆在小樓里的辛時便真是百無聊賴。沒有事干,只能看看書打發時間,領文殿說是二聖的藏書處,其實是太后私人庫地,去其中借閱書目,儘管如今在位的是新君,也不會遭受阻攔。
宮中書籍很豐富,不僅僅是聖學經典,各種詩詞文章、醫學農桑、地誌雜記,甚至連前朝的歲歷都有。身上沒有公務,辛時只挑自己喜歡的瀏覽,每天泡在浩繁的卷帙里,翻翻這個,看看那個……民間連紙都貴,離開宮廷,哪裡還能找到這麼全面的藏書?如今有機會,當然要多讀。
大部分書的書軸上掛有吊牌,有些是沉香木、有些是紫檀黃檀木、有些是象牙、也有玉鑲金銀而制,刻著書名。然而書卷年代不一,吊牌也新舊混雜,儘管能在不打開書卷的情況下幫助辨識內容,依舊十分混亂。辛時憑著記憶將五六卷書分別塞回原位,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道問話:「誰在那邊?」
手上一抖,沒放穩的捲軸噼里啪啦墜落。辛時手腳並用地接住,往聲音來源處眺望,頓一頓,放下懷中物品,朝層層書架深處走去。
「辛時?」
太后斜倚在坐床上,身上依舊是素服,頭髮僅用簡單的簪子固定。陽光從窗戶里落進來,空中儘是書卷與書卷中隱藏的塵埃,尊貴的大周皇太后手中也拿著一卷文稿,身側案面還置著筆架,看到許久未見的下屬,挑眉稍許驚訝,隨後很快瞭然。
「我還說誰大白天跑這兒來,原來是你啊。」
辛時拂衣跪下,向太后恭恭敬敬地行禮:「臣有罪,不知殿下在此休憩,打擾清淨。」
「起來吧,禮節就不必了,又無人注意。」太后免去辛時的問候,見年輕待詔擡頭時目光落在她手上,微微一笑。「看著眼熟?」
辛時的確意外,他沒想到太后手上拿著他那捲後來被送回中書省當廢稿處理,在先帝駕崩前修改著的、本應當在朝會上呈放的詔書。
放在從前、太后還是還是神後的時候,大周國母日理萬機,每天光發布政令時間都不夠用,絕不會有空駕臨領文殿。其實她如今依舊與前朝聯繫緊密,為表孝心,楊擅日日晨昏二省西宮,「每報政治,數輒以要務相詢」,沒有母親的同意,不敢隨意頒布新令。即便如此,不再一手操持國事的太后依舊不可避免地寂寞下來,以至於有閒情在自己空曠的藏書室,閱讀一卷從前下屬撰寫的詔文。
「這一篇,我看是定稿了吧。」太后一邊翻閱手中的文策,隨意與辛時閒談。「寫得挺好的,連我也改不出幾個差錯。可惜啊,要是先帝晚走幾日,就能拿出來宣讀了,沒準通過察按,這會兒已經開始實施。本來我還想,時間長,慢慢可以把你提到正官中去,現在麼……只能說,時運不濟。」
辛時道:「治國之能,臣不如前朝賢臣。『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臣無可為用,是國有明君之象,垂拱而治,乃盛世。」
「拉倒吧,他們。」太后笑了一聲。「方才我來,看到外借的檔冊上,你的名字占了大半。看來自從我許了你行令,你經常出入這裡?」
辛時道:「殿下藏書,貴精而全。臣……喜愛文卷,政務之餘,亦常借閱。」
太后勾唇輕笑:「當然,全大周的藏書,沒有哪一處比領文殿更豐富,就連賢昭台貢前朝參覽的典籍,大部分也是從我這謄抄過去的。你知道這些書都是從哪裡來的嗎?」
她回憶起舊事:「開國時,先帝攻入長安,駐軍於渭水河畔二十里地,嚴禁手下軍士擾民。可是那麼多人,艱苦卓絕地跟著打了六七年仗,就為了一個升官發財,沒有犒賞,誰願意呢。後來皇宮門開,就讓大家搶皇宮去,先朝的私藏、珍寶,鬧得亂糟糟一片。
「這群男人啊,所以說他們沒有遠見。百姓不能搶,難道皇宮就能搶嗎?田冊、戶冊這樣的重要資料全在裡面,萬一損壞丟失,連合國上下多少人口、多少良田都沒得查,儘是瞎抓。還好我聽到消息,緊急派人去搶救,大部分文籍才得以保存下來,國情相關部分篩選出去,剩下的,先帝便賜與我做私庫。」
「本來就是我的嘛,他們要財寶,我要文書。」太后笑意淡淡。「打天下不易,治天下更難。」
「那可是亂世,梟雄傾軋,軍閥混戰,不心狠手辣一點,都活不到第二天。先帝那時候不懂,對治國糊裡糊塗的,我當然是僭越替他做主,可是沒我這個女人,大周國還建不建得起來都難說。你當那些開國元從是什麼好人嗎?國史中有記載,你也看過,不必我誹言。先帝出身微寒,那些原先與他交好的,不過都是些地痞無賴之流,一路跟著雞犬升天,若由著他們做主,國家得亂成什麼樣,指不定也像先代周王室,縮居鎬京彈丸之地,任憑天下諸侯混戰……」
「我哪有什麼黨羽?前朝不反對我的寥寥幾個老小子,不過是真正的明白人,從開國一路走來,知道真論建國安邦的功勞,我的貢獻可不比任何一個男人少。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國家未立之前,還能說是非常之危,一等到時局穩定,再想提什麼建言,便成了婦人亂政。即便是你,出於教坊之戶,我要用你,可有人說你的不是?反而都指責我,說我不安分內,更有甚者,質疑我穢亂後宮,連我的親生兒子都相信呢……所以啊,學什麼經書典籍,論什麼胸襟智謀?文韜武略再高,比不得投胎投成個男人。辛待詔,珍惜你的男兒身,好好干吧……」
太后說完,長嘆一聲。她將修改過的詔書擲入辛時懷中,起身離去,毫無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