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2024-09-14 19:59:49
作者: 酥小方
第七十章
噩耗傳來的時候,辛時正在打磨一篇文章。手中毛筆墜下,落在詔紙上,染花「夫惟黎民安息聖德昭見」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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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後很關心原州的事,畢竟那也是她的故鄉。魏慎榮才從天子籍地回來,很快又被召見,商議開河通渠之事。魏慎榮顯然在原州受了不少氣,回來後喋喋不休,大為抱怨——也不管面對一個母親抱怨她的兒子是否合適。好在神後是開明的主上,對於能辦實事的人向來惜才,應付兩句,不曾動怒——隨後便讓魏慎榮去找辛時,就疏通河道這一事項寫出具體的制詔。
秋收之後迎來一輪農民閒時,想要開展任何工程,這都是一個好時機。但是神後的重點並不在這裡,這一回原州河道的疏通,中宮國母想將其擴展到大周所有郡縣之中,並與灌溉水利、勸農桑、薄賦稅等舉措並列,作為大周朝廷往後數年繼續養民生息的國策提出。
這是要在重臣雲集的朝會上公布的關鍵詔文,為此辛時已經將內容修改數十遍,說是咬文嚼字也不為過。魏慎榮作為治河專家提出的舉措只是其中一環,他還要帶著阿韻事先通讀,以免女官到時候宣詔的時候因不熟悉內容而磕巴或讀錯字,所有人都緊張而忙碌。
但是,天子怎麼突然就,駕崩了呢?
他奔出門,與翰林院所有人一起,聚集在正堂中面向紫宸殿哀嚎。傷心嗎?辛時想,他早就知道神皇不會活得太長,可是依舊太突然。前一刻他還在潤色即將呈至天子前的文書,神後告誡他不可出錯的訓言猶在耳旁,下一刻這些就都不用了,他伏地與眾人一道慟哭,因為天子已然駕崩……生死之別,怎麼能來得如此倉促?
神後與太子大約都沒有預料到這件事吧,這個時候,神皇本來應當在午睡。多麼稀鬆平常的一件事啊,自從數年前神皇病體愈感乏力,午時休息已經成為一種定例。也許神皇本人也沒料到他會一睡不醒,彌留人世的最後時刻甚至妻兒也不曾不在身邊。
天子是否同樣沒能留下遺言?然而這件事,實在沒什麼好擔憂。楊擅作為太子監國那麼多年,能力頗為成熟,由這位大周開國皇帝的嫡「長」子繼承大統,理所當然且毫無疑問。國不可一日無君,神皇中午過世,在招魂、沐浴、飯含,而後明早小殮之後——就該稱如今的太子楊擅與應皇后為新皇與太后了。
哭過之後,所有人免冠素服,回歸原位。辛時回到樓中,注視著凌亂的桌面,長長地止不住愣神。有很久沒打理過了,內宮忙的時候他總會犯懶,各種有用者沒用的文件、草稿、廢紙、借閱書籍一股腦攤開,一張長案放不下,又在側面增添一張,案面與地面皆不能倖免。
被墨痕污染的詔書躺在正中,毛筆滾至一側,毫毛上水漬已干。全神貫注的事務突然被抽走,心中泛起濃濃的空虛,辛時忍不住想要給自己找點事做,下意識開始收拾東西。
改至一半的詔書首當其衝被拿起來,辛時盯著那團黑墨,手指往上摸了一摸。寫壞了啊,不需要了,天子駕崩事大,好一段時間朝中都不會再顧得上處理什麼新的國策民政,不,也許永遠都不會提了……他把詔書捲起來,用錦織的帶子往外繞一圈綁好,束之高閣,又開始分揀桌面上的廢紙草紙,將褶皺的揉成團的紙張盡數折成大小相似的方形,疊在一起,咬了段麻線困扎。
這些廢紙便沒有詔卷那麼好的待遇,過幾天有空時,拎出去燒掉。捆線捆到一半,辛時瞥見四周安靜幽涼的布置,忽覺這樣大動干戈分外沒有意思,手上散開力道,那被壓在一起的紙片立刻膨起,歪歪扭扭地在膝上散成一片。
但他確實要做好準備離開這座為他單獨開闢的小樓了,辛時將毛筆擱入洗具中,漫不經心地蕩滌兩下,擱在碗口。神後成為太后,她若不再處理國事,自然也沒有年輕待詔的用武之地。他會回到院子裡,和同僚一起坐班,做一名真正的文墨待詔,或者新皇惦念父親生前的任命,叫他真去京兆府戶曹做「本職」工作。
如果運氣好的話,辛時想,他接下來能在離天子不近也不遠的地方混吃等死,並不,發揮餘熱。但如果新皇實在看他不順眼,也不賣父母的面子,那麼等到幾年後官吏考核,隨便哪一項不合格,輕輕鬆鬆地將他打發到外郡去。
楊修元……辛時稍動念一想,立刻把浮現眼前的那張臉壓下去。吵架後他們便斷了聯繫,楊修元不來找他,他也不去找楊修元,但一個皇室少年的日常有什麼難猜,無非就是變著法子消遣時光,這會兒他該差不多準備進宮,和楊擅一起為神皇的屍身守夜。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辛時將楊修元從腦海中撇出去,他的堂哥可是新繼位的天子呢,有楊氏宗親這一身份,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缺他的一份衣食榮耀。
辛時出了宮回家,鼓點中暮色凝重。芝奴和阿衡還不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神皇過世畢竟也只是半天前的事情,消息還未能傳至每一戶人家家中。見辛時一身白服,愣了愣,似乎猜到零星緣由,問道:「阿郎這是……」
沒敢說下去,將話斷在一半。辛時接過道:「天子駕崩,百日內無娛樂,不屠宰牲畜。」撇下不敢置信的家奴,將馬一拴,進屋去了。
小半個時辰後聽見門口有人來訪,正是本坊坊正,帶著兩位下屬挨家挨戶通知天子駕崩的消息,囑咐的忌諱與辛時方才所說無異。辛時送坊正出門,站在門口望見街上往來身影一片素白,事發突然,不少人家中未備有喪服,向左鄰右舍詢問周轉。
殘陽如血又如雪,越是熱烈、越是黯淡,傍晚的街頭不曾如此人聲鼎沸。「薤上露,何易晞」,不知誰唱起了輓歌,在炊煙騰騰的薄霧中盪開,辛時心頭一動,喃喃地跟上兩句,「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在合上家宅大門的一刻終於生出些許真實的悲痛,意識到那個高坐龍床、時不時會相見的老人,是真的離世了。
國喪進行得莊穆而緩慢,第二日小殮,而後新君繼位,第三日大殮,停柩於靈堂階。楊擅已為天子,臉上卻無任何喜色,太常、鴻臚、司徒等官導領著他為先皇贈物。各式明器被逐一放入柩中,楊保嗣與楊麟跟在兄長身後,等不及禮官一聲許可,便捶胸頓足放聲悲哭,惹得在場之人紛紛抹淚,而神後帶領命婦坐於另一側,雖不如幼子一般激動,亦抿緊了唇,緊緊繃住慘澹的面色。
大殮結束,一行人哭定,少許鬆懈下來,將素衣粗服除去,換上紅裝,書先帝之名告廟。群臣也換上吉服,這是「游冠」的儀式,帶著先皇衣冠巡遊宮殿,因是殯天后神魂頭一次回歸故地,倒以喜事相待。
游冠之後,殮儀告一段落,然而離真正完成喪葬還相隔甚遠。先皇離世突然,陵寢內部還未竣工,棺柩暫時停放原地,至少要等到送出神都下葬,才算「大事畢」,再等陵園陪品、太后遷宮、親王分封、妃嬪處置等等雜務一一落定,才算真正的「事大畢」。
這期間並沒有辛時多少事,忙碌的只有宗親與司管禮儀的各個部門。然而他還是被傳召了,在停靈的第二日,太后身邊的女官匆匆來找他,七彎八繞,走過熟悉的道路,來到——長極殿。
宮殿內太后端坐上首,阿韻、阿吳等一眾女官皆在側方陪侍,下位還跪坐著一個面生的官員,辛時入殿時,正佝僂著背努力將自己埋到地上。
太后沒有遷宮?
辛時十分疑惑,長極宮是皇后居住的地方,太后不走,新晉皇后穎氏便無法入主中宮。雖說新君不至於開口趕母親離開,也不至於一二日就著急落定,但至少應該開始收拾東西。眼下只因國喪摘去絢麗裝飾,日常用具卻一應不動——顯然是太后還照常住在這裡的意思。
天家母子二人在搞什麼?
太后擡頭,望一眼辛時。未等年輕待詔行禮,她便道:「昨夜傳來消息,高陽寺中住持的瀾知僧身亡。這件事奇怪得很,怎麼先皇前腳過世,後腳他也跟著死了?事情發生在禁苑中,屬皇家內地,挑誰負責都不合適,你到那邊去,和大理寺、宗正的人一起看看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