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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2024-09-14 19:59:25 作者: 酥小方

  第五十七章

  辛時做了很多夢。

  一會是宵禁後楊修元從外頭翻牆進來,站在夜色下看他,眼神炙熱真誠,帶著一絲倔強,不多時那人影凝結成阿韻幽怨的模樣;一會是住在寶鎮坊的時候,阿真尚未放良,他引著男奴坐上床榻,目光看著他,又好像在看別人;一會又是小時候寄居在宋王封地,尚且不懂男女之事的楊修元大聲嚷嚷長大之後要娶他,被父親拽著後領一把拎出去家法伺候,岑王妃則急匆匆將被嚇哭的他抱走,一邊道歉一邊好言安慰……

  很多事情,或許早在一開始,就冥冥註定。

  猛地睜眼,星河暗淡,曙色未明。

  身上粘膩一片,汗水將睡衣打濕,一直洇透到褥子中去。辛時坐起來,斜靠在床頭,背後衣衫浸在夜氣中,涼了下來,冷颼颼好像有風吹過。

  細細簌簌地,廊下有人走過。腳步聲很輕,停在門口,過一會,阿衡試探著喊:「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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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時氣若遊絲地應一聲,問:「怎麼了?」

  阿衡的聲音道:「奴婢在外間聽見聲音,似是阿郎醒了,不敢貿然打攪。阿郎還睡麼?」

  辛時有些走神,回答的並不及時,問:「幾更天了?」

  阿衡道:「未到五更。」

  辛時靜默不語。他看向窗外,夜色紫沉沉,院中迴廊樹木輪廓隱綽,若游若動,推得一股又濕又潮的氣息斷斷續續從窗底鑽進屋中。過了好些時候,他才回過神,道:「睡也睡不長了。你倒碗水我喝,起灶做飯吧。」

  阿衡道:「只有涼水……阿郎稍待,立刻燒熱的來。早上吃什麼?」

  辛時頗有些提不起勁,說起吃食,只覺得牙槽發軟、腹中反胃,有氣無力道:「家裡還有面嗎?和點餅,下湯吧。」

  阿衡不敢耽擱,見辛時夜半驚醒不適,領命就去。她又將芝奴喚醒,後者急匆匆跑到辛時房前,因主人不願見人,又被趕回去。

  再休息片刻,辛時終於從夢境中緩過來,赤腳踩到地上。磚冰冷僵硬,腦後頭髮被睡得結擰成股,不得不找篦子,卻怎麼也找不到。

  辛時咬著唇,努力回想上回使用是什麼時候。上回——上回用的時候,乃是燈下梳頭,楊修元犯了做梁上君子的癮宵禁後來訪,非要替他理髮——於是辛時鬆手將篦子給他,用完之後,卻不知道被隨手丟到哪裡。

  一人丟的東西,十人也找不回來。辛時暗嘆,以指成梳攏著頭髮一縷縷梳理,勉強結成冠。

  天色略亮,芝奴端來早飯,湯色褐綠的酸菜湯餅,因是秈米粉所制,口感略覺乾澀。腹中有熱食下肚,辛時終於找回些許實感,漱口後整理衣冠,牽馬出門當值去了。

  他到得太早,宮中行人寥落,連灑掃也才剛剛開始。值夜的同僚趴在桌邊睡得香甜,辛時沒有叫醒他,逕自回到小樓,坐了一會,往神後居住的長極宮行去。

  神後已不在殿中,大周國母向來起得很早,天不亮便往天子住處去侍奉起居。阿韻和阿吳也不在,唯一還算相熟的夏侯氏引他到偏殿裡去坐,辛時神遊之際思索一會與神後見面時的議事,他本該報告原州的情況,可現在出了這麼一件事……他還要報告原州的事嗎?

  有人來傳,皇后處理好前朝事宜,正在回宮的路上。辛時走到殿門前,遠遠望見鳳架停在高台下,神後帶著阿韻及一眾女官拾階而上,絢麗的衣尾長長綴於身後,如一道道彩雲,在晨曦中傾溜而下。

  神後看到辛時,略略皺眉,從他身邊走過。辛時正要跟上去,卻見神後擺手,語氣冷淡道:「我現在很忙,沒空聽你報告。先回去,要你來時我自然會派人通傳。」

  如果說出這番話的是神皇,辛時或許還會學習朝官的模樣據理力爭,求他至少聽自己說一句話。然而面對神後,年輕待詔實在不敢忤逆,只能應聲退下,眼睜睜看著神後走回殿中,神情冷肅。

  他回到翰林院,一呆就是一天,直到閉市鼓響起也不見聖主來召,不得不收拾東西回家。芝奴和阿衡迎出來,院中冷寂寂沒有第四個人。

  天色黑了,辛時簡單吃過晚飯,搬了一沓紙墨心不在蔫地將在原州遇到的應道報告的情況打草稿,眼見燈芯愈來愈虛弱,索性將燈帽一收回臥房。芝奴亦或阿衡已將房中燈火點燃,此時卻不見身影,辛時獨自走回臥房,一推門,撞上楊修元半隱在黑暗中,鬼魅一樣的面孔。

  他有一刻心提到了嗓子眼,真以為自己撞見鬼,隨後便明白過來。楊修元又是翻牆來的,怕被阻攔進門,誰也沒有知會,和夢境中一模一樣。

  辛時希望楊修元不要來。但他又知道楊修元一定沉不住氣,所以當真正看到對方時,壞事落地仿佛也變成一種好事。幾句話在心裡盤桓,他最終選擇開門見山,道:「阿元,是陛下叫你成家。不止你,所有與你年齡相仿的堂表兄弟,陛下都給他們指了婚,我做不了主,你找我沒有用。」

  「我不喜歡你這個態度。」楊修元吭聲,不像問罪,更似控訴。「你昨天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讓我應付內宮那兩人。所有人都祝福我,說娶應家娘子是喜事,但你明明知道我不想的……阿汝,我都不認識她,我喜歡你,我怎麼可能和一個連認都不認識的人成家……」

  「叔父在娶叔母過門前,也未曾見過她。」辛時截住楊修元語無倫次的話,語氣很輕柔。「這是正常的事,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是天子族侄,婚娶對象也儘是名門淑女,家風嚴謹,沒有什麼好擔心。」

  「但我喜歡你。」楊修元重複。「應娘子是皇后族人,我不喜歡她。也許你說得對,她可能是個好人,但我不會喜歡她。我喜歡的是你,我不要和你分開……」

  辛時笑了一下:「你喜歡我,我很開心,可是阿元,你終究要成家的。你是宋嗣王,是陛下長兄唯一的繼承人,宗廟祭祀中有你的一席之地,等到將來儲君即位,還會成為宗室中最具資歷與威望的人。這樣一個身份,怎麼可能不成家呢,你應當要擁有妻室兒女,和我在一起終究不是正軌。阿元,你會喜歡我,也許只是因為一年前在神都你只認得我,但現在不同了,就像你已經認識你的許多族兄弟一樣,往後還會認識更多人。為什麼不去嘗試一下喜歡別人呢,日久生情,也許就……」

  「你也非得和別人一樣『為我好』!」楊修元終於聽不下去,一把抓住辛時的袖子,高聲打斷。「我娶妻生子,你怎麼辦?是啊,我生活美滿,你為什麼不想想自己,就甘心這樣無名無份地被抹去?如今已經夠隱晦,往後我是要連提都不能提起你嗎?」

  辛時看著楊修元,平靜又坦誠。

  「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名分。」他道,嘴角的弧度不知什麼時候放下。「你想讓我做你的什麼呢?兄弟,家臣,家奴?叔父收養我,卻並未認我作子嗣,何況如今已經沒有宋王了……我還能做你的什麼呢?」

  辛時嘆一口氣,將袖子抽出來,輕輕地抱住楊修元:「對不起,阿元,你可能覺得我薄涼。但我們是不同的,你是天子族人,明明白白在宗正寺登記著名字,我不過……是個撿回來的孩子。」

  他突然覺得疲憊,不安穩的夢境,毫無消息的內宮,一切的一切都堆到此刻發作。楊修元不滿婚姻,他至少還有宋嗣王的身份,反觀自己,才真的是一無所有。

  辛時道:「妻妾滿室,兒女繞膝,這樣別人才會認為你是成功和幸福的,只有這才是被俗世認可的婚姻。如果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阿元,這和當年叔父面對的情況是一樣的,他沒能逃過,我們一家都沒能逃過,那麼現在呢,你覺得我們可以不在乎別人的指點,你真的有信心可以完全不在乎,再深的感情,也是會被消磨的。」

  「我不管。」楊修元語氣倔強地說。「我喜歡你,我不管。」

  他將雙手鎖在辛時背後,越勒越緊,大有他若不應,就要同歸於盡的意思。辛時吃痛,僵持不過楊修元,無法,只得服軟。

  「對不起,我知道你心裡不快,不該說這些。可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就能不做……人生就是這樣的。」

  楊修元不答,也無力再答。話到這個地步,再辯論什麼都已經沒有意義,他們已經圖窮比見。

  明明他們之間,不該是這個樣子。

  楊修元鬆了力道,雙手垂落下來,虛虛抓著辛時的五指。他獨自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很久,悶悶道:「睡吧。」

  辛時於是走到桌邊,拂去那搖曳著的暗淡的燈。待摸黑回到床榻上躺平,楊修元忽地翻身,將他再次緊緊摟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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