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2024-09-14 19:58:59
作者: 酥小方
第四十六章
芝奴一早出發,二日方回。辛時等著他帶回消息,聽門口吵吵嚷嚷似乎不止一人來,又聽誰高聲喊了句「阿郎」,不像芝奴的聲音,走出去一看,嚇了一跳。
他那佃戶站在門口,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辛時忙令阿衡接手,見芝奴站在一旁,道:「叫你去問個主意,怎麼把人帶來了?路上一來一回,盡耽誤活計!」
佃戶道:「阿郎,不怪他,我自己要來。他說你辦房產缺錢使,我這幾年存了點金銀,你看用不用得上?」
原是這莊稼人感念辛時在地租上寬厚,聽他急要拿田地臨時抵一筆錢,毫無不答應的道理。不僅答應,他還跟著芝奴進城,自告奮勇要將自家私攢的一點薄財墊給東家支使——如此隆重,倒讓辛時無所適從,忙推辭不用,見來不及出城,在家中留宿他一夜。
畢竟見到東家,佃戶趁著晚上閒暇時間,將田地中的詳細情況一一與辛時分說。他也聽了辛時要換宅邸的原由,第二天臨走時,道:「阿郎準備要搬家,當中不少力氣活。過幾天等阿慶忙完了,我就把他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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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時道:「不著急,真正要搬至少等一個來月。讓他呆在鄉下就行,少個人還少份開張,需要時,我再遣人帶他。」
說罷取出小半匹絹作為回禮,送佃戶回去。辛時在休沐日與牙人一同去西市見胡商,對話過後,見對方誠意不錯。隔日那胡商上門來檢驗地契,記下田產的位置,言擇日要尋人去估價,其中一來一回約要一旬時間,等諸事了結,時已近二月中。
一拿到新宅地契,辛時便打包日常用物搬過去,簡單收拾布置之後,和楊修元一起在二層小樓上吃了頓喬遷宴。寶鎮坊還有許多東西未清出,阿慶從鄉下回來幫忙,楊修元亦遣人搭手,他一日日沒事幹在旁監工,辛時樂得輕鬆,將一系列冗務都丟給他。
天氣轉暖,二聖這時節從驪山回來,宮中事務逐漸繁忙。阿韻來傳赦,有一道詔文需辛時擬寫,是大神皇后母族一子弟的人事任用,天子不愛管,吩咐妻子「你自己看著辦」。這事並不稀罕,如同那些承父蔭的高門子弟一般,多任一些品級不高的郎官,神後對此已有決斷,辛時看了,果然如同自己想的一般、令母族侄子領一個城防上的衛官,當即研開墨水提筆,斟酌詞句、出擬詔書。
不過半個時辰,辛時便捧著色澤柔黃的詔紙,往長極殿中行去。神後正在殿內,看著他彎腰將詔紙放在桌上,突然道:「聽人說,你最近在置辦宅邸?」
辛時擡頭,面露茫然。除了楊修元和家裡奴僕,他還沒向其他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怎麼神後消息這麼靈通,又從誰那裡知道了?
見他一副蒙在鼓裡的模樣,神後道:「還記得曹崑崙那老胡商麼?四年前蓮目僧奉佛骨進京,修建雲法寺的時候,老東西帶頭捐資,鼓動各路胡商湊齊二百萬的香火費,也因此做了胡人的薩保。修完大殿佛像之後,你曾隨我一道前去觀摩,老胡商也在場,把你模樣記了大概,前兩天你在西市頻繁出入,他看到你,向手下問過情況,昨日來匯報稅務,順道與我講了。」
作為翰林院待詔兼內宮外使,人人皆知辛時和神後的關係。曹崑崙在鬧市中看到他,轉頭拜見大周國母時向她提及,這麼做無可厚非,只是這胡人,眼睛也太尖了吧……
神後問:「我記得你前兩年才買了座院子,怎麼又要搬?」
辛時覺得臉上有點發燙。這感覺,和「上值時開小差被當場抓住」差不多,端正地跪坐下來,道:「臣當時……也是糊塗,覺得寶鎮坊房價便宜,沒多考量便搬過去住。住了之後才發覺房子有問題,地基太舊,牆面開裂,排水也不行,雨下大一點就得淹,實在住不下去,才考慮換地方。」
神後笑了一聲,道:「你沒有經驗,被人坑了。曹崑崙說你本金周轉不過來,有這回事嗎?他說這件事,其實是想要我轉告你一聲,缺多少錢直接找他貸就行,不用拿什麼地契典押,也不用給他利息。」
辛時道:「也沒有那麼拮据……」
神後道:「你別多想,老薩保這回確實是好心。他與我說,他誠心要做這個人情,你若要用錢,找他寫合同就是了。」
以辛時原來的打算,他能憑一己之力湊夠的錢財,不必要再麻煩別人。然而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他想拒絕曹崑崙,神後都已經特意說起這件事,就不好再拂人好意了……?
他並不十分清楚要怎麼找到這位老薩保。在京的胡商多半為人圓滑、通曉世故,辛時略思片刻,過幾日挑自己有空的時間,依舊往原本打算借貸的店鋪那裡去。
老薩保似乎已經吩咐過手下的人,見辛時來,一聽他報「寶鎮坊」三個字,便直呼貴客。主事模樣的胡商將辛時請上二樓,奉來乾果、咸茶,對他道:「薩保吩咐了待詔會來一趟,他在遠化坊,很快就過來。」
人未到,聲先至。辛時原以為按照西市和遠化坊的距離,胡商們打個來回再怎樣也要近一個時辰,沒想到才過半個多點,就聽見門外嗓門極大的笑聲:「辛待詔,好久不見啊!來老曹的地方怎麼也不打聲招呼,平白害我們失了禮數!」
如果不是你眼睛太尖把我從人堆里揪出來,才不願意欠你這個人情,辛時心裡這麼想著,從坐上站起與曹崑崙寒暄,又向他表達感謝。
曹崑崙援辛時入座,見桌上有為他準備的奶茶,抓來仰頭引盡,喘著氣笑道:「路上跑得急,這回口渴了。待詔別怪我粗俗!」
老薩保體態飽滿,辛時瞧著他,似乎比兩三年前看見的模樣又圓潤了不少。薩保是大周朝廷記檔在冊的五品官員,曹崑崙在神都稱得上養尊處優。
雙方為何事而來,曹崑崙心知肚明,坐下之後,也並不著急提起。他只和辛時扯些閒話,眼見開場活絡得差不多,才叫人取出早準備好的契紙,也不過目,揮筆瀟灑地在蓋印的地方署名,拿給辛時看:「辛待詔看看,覺得沒問題,簽字就成。要老曹說,這合同也麻煩,你要借錢我們還信不過嘛,說一聲直接來支使的事……」
辛時忙道:「這不行,怎麼能白拿你們的錢,連個印信都沒有。」說罷也只是很快地掃過紙上關鍵信息,便拿來毛筆,在一旁奴婢手中捧著的硯台中蘸過墨水簽字。
正事眨眼間談完,曹崑崙往杯盞里填了茶,沒有就此結束這段日程的意思,依舊拉著辛時說話。他開始夸辛時,從得二聖賞識到辦事縝密,又到人品性格相貌,辛時一開始還能謙虛幾句,見曹崑崙越夸越離譜不由得有些難安,這個誇張手法……有點太過了啊?
曹崑崙熱情洋溢地談了大半個時辰,眼見還有沒結束的意思。他的興致實在高昂,辛時應和也不是、不應和也不是,終於逮到一個老薩保喘氣的機會,裝出不經意的樣子朝外一瞥,道:「外面是不是有人找曹薩保?好像站了有一會了。」
他這麼說,曹崑崙也只好叫人進來先問一問。來人紅髮淺瞳,看模樣是個波斯人,也許真是等急了,只朝曹崑崙匆匆行禮,無視邊上的辛時,直截道:「往酒泉去的商隊已經打點好,請示薩保什麼時候下通關文牒?」
見手下無禮的樣子,曹崑崙諸多不滿,當即翻臉,朝人啐罵道:「好不懂事也!沒看見我正陪伴貴客,盡拿這些俗物來壞興!」
波斯人挨了罵,滿臉委屈,道:「人家三天前就說要簽,今天分明得了應諾,都到你老人家案前了,又白等兩個時辰。再等下去今天又出不了城,延期貨物送不到,將來要打官司的!」
曹崑崙臉色一沉,眼見是又要罵人。辛時和他聊得尷尬,心裡巴不得曹崑崙有事回去,起身打圓場,道:「薩保接待某前正在處理要務?是某的不是,占用你這麼多時間,聽起來是件急事,不用再陪我了,正事要緊,萬一鬧出糾紛來可不好。」
曹崑崙挽留幾回,也就順著台階而下。他又說很多招待不周、下次再來之類的話,和辛時一起走到門口,才依依不捨告別。
下次啊,最好別有了,話里話外都想套二聖的消息,和圓滑世故的老油條打交道真是累。辛時騎在馬上,慢悠悠地回到家,等芝奴阿衡替他更衣,將契紙妥善收好後,往床上一撲。
被褥蓬鬆柔軟,仔細聞上去,還有絲絲未褪去的陽光的味道。楊修元今日在外有約,宅院中一片靜悄悄,辛時盯著房頂看許久,突然翻身將自己裹入被子裡,額頭抵住枕頭的時候,嘴角再也忍不住彎起來。
儘管老薩保的誇讚讓人汗顏,可他是真的、真的,好高興啊。
或許這份稱讚是虛假的、討巧的,是因為內庭和二聖密切的關係,可是走到那裡都有人願意笑臉相迎,這本身已是一件很不普通的事,無關真心。誰不願意自己能活得風光呢?何況這份來自神後的器重,也確確實實是靠他親手證明的。
能夠做一個被他人認同的人,真好啊。
閉市鼓緩慢地一聲聲敲起來,大正坊離鼓樓極近,於是那聲音也愈發雄渾,震入天邊,灼燒無邊無際的紅雲。正該是一日將近、合家團聚的時候,辛時聽樹上似有宿鳥撲扇著歸巢,又聽家奴動作緩慢地對院門逐一上鎖,想和楊修元分享傾訴的心情突然在這一刻達到頂峰。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又會見到他,辛時這樣安慰自己,望著逐漸暗下的室內,任由思念在四肢百骸中抽枝發芽,直至被睡意取代。
半夢半醒之間,「哐哐哐」,忽然有人劇烈地拍砸院門。宿鳥驚飛,辛時同樣驚起,在「大內急傳」的模糊字眼中披上外衣奔至外堂,才將門打開一點,就被一隻手伸進來往外一拽,推入馬車之中。
車輪滾動,阿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同樣火急火燎,帶著不可知的不安。
「辛待詔,速與我入宮。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