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2024-09-14 19:58:45
作者: 酥小方
第三十七章
門只打開一半,芝奴站在欄口。身後橫著馬車,卡得極為嚴實,令有心強闖也變得十分困難。
馬廄內的馬乍聽動靜,不安地噴一噴鼻息,芝奴與阿衡站得畢恭畢敬,神色疏離。楊修元想了一路辛時病情如何,怎麼也沒想到出師未捷被攔在第一步,從前覺得芝奴看家緊多是以讚嘆的口吻,如今被攔在門外才知有多麼懊喪,箭步上前,道:「你們幹什麼?為什麼攔我?」
「喜聞大王獲封宋地。」芝奴十分客氣地祝賀楊修元,語氣仿佛在面對一個陌生人。「阿郎吩咐,大王如今有自己的宅邸,不該再借住我家。車和用物已經備好,奴送你到升業坊王宅。」
「你在說什麼?」楊修元愕然。「……這裡不是我家嗎?」
芝奴道:「這裡當然不是大王家。你是國之宗親,陛下已賜你宅邸。」
楊修元上上下下打量芝奴,確信他沒有在開玩笑。
「是阿汝叫你們這麼說的嗎?」楊修元問。「他覺得我是楊氏親戚,應該避嫌……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這個意思嗎?芝奴有些煩惱。辛時只說暫時不想看見楊修元,卻沒說到底是因為什麼……他猶豫著,幾不可見的點點頭。
楊修元心中著急,奈何家奴將門口防得滴水不漏,試圖與他說理:「是,我是封了個嗣王。但這是兩件事情。阿汝病了,我知道,特意從宮裡奔回來,你讓我進去看他一眼。」
芝奴道:「阿郎身體不適,待不了客。」
「我是客嗎?」楊修元反問。「行行好,別玩這套尊卑有序。算我求你,阿芝,看在我們好歹一起共事的份上,他既然病了,不見到他我怎麼安心。」
「大王不可妄語。」芝奴一聽楊修元提及從前「共事」,當即大駭,暗道他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忙不疊打斷。「你現在身份和從前不同,如何能有求於奴婢。」
咬文嚼字將楊修元氣得偏頭。他道:「行,我不求你,你們要我到王宅去,我答應。我來只為了一件事,讓我進去看看他,人沒事,我立刻就走。我不求要留下,只是探望一眼,這總行了吧?」
芝奴道:「阿郎無礙,大王不必憂心,奴送你走就是。」
「他沒事會叫你們在門口攔我?」楊修元反駁。「你真想叫我不著急,就讓我進門。我也納悶,平常都好好的,怎麼突然對我嚴防死守,不見到人,今天我不走。」
他說著想闖,芝奴早有防備,牢牢抓著身後車棚不放手。楊修元不得已退回來,還想說什麼,聽芝奴道:「大王自可任性行事,我們卻不能陪你胡鬧。」
楊修元於是真動怒了。他本就在宮中與神皇一家相處得煩躁,聞言沉沉看著芝奴,道:「再喊大王,我就揍你。」
道理講不清的時候永遠拳頭更為有效。雙方一時僵持,誰也沒說話,芝奴最終與楊修元各退一步,恢復平常說話的模樣,一臉無奈。
他道:「十二郎,奴攤開了和你說實話。你和阿郎什麼關係,平常奴又怎麼對你,你都看得到,如果不是阿郎的意思,不會在門口攔你。阿郎給奴下了死命令,如果叫你今天進了這門就將奴逐出去,奴實在沒有辦法,不是有意針對你。你身手好,非要強闖進來沒人打得過,但是阿衡就在這,喏,我們已經說好了,只要你進來,她就撲你身上喊你□□民女。」
阿衡顫巍巍地看向楊修元,臉色煞白,點一點頭。她顯然不能接受這種魚死網破自毀清譽的做法,但即便害怕,也鐵了心要幫芝奴攔他。
芝奴又道:「阿郎眼下身體不好,他不想見人,是人都有想獨處的時候。十二郎,你若真關心阿郎,就別打攪他叫他為難,反正住哪都是住嘛,你想見他,過幾天再來探探口風。」
家奴的決心就是辛時的意志。辛時的確不想見他,楊修元如被當頭打下一棒,胸口悶悶的。
「他為什麼不想見我?」楊修元問。「總要有個理由。他是不是惱我了?」
偏偏是在把他送入宮中封王的當口,好像自此涇渭分明,舊情兩清。辛時一定是誤會了什麼,楊修元想,他一定要見到人,只有在這時候,他絕對不能離開。
惱?這不應該問你嗎?芝奴心想。他也覺得奇怪,辛時既然敢在楊修元是罪犯時收容他,照理不該因封王疏遠,除非鬧了矛盾。可楊修元看起來並不知情……
他為人奴僕,到底向著自己的主家,躊躇很久還是覺得身份有別的可能最大,至少挑不出錯處,對楊修元道:「十二郎封了親王,哪能還和以前一樣廝混在平民堆里。你不介意,別人都要看低你一眼。」
「不可能。」楊修元斷然否認。「別人可能會介意,但阿汝絕對不會,我們年少友人,情誼要比你想得深得多。他如果介意,就不是阿汝,他如果真的介意……我去教他不用介意。」
芝奴道:「那就不知道了。阿郎要靜養,許是因此不見你。」
楊修元又問:「靜養?他病得很嚴重嗎?」
芝奴詫異道:「十二郎不知道嗎?」
「我要是知道還會大早上匆匆忙忙跑回來?」楊修元道,也很鬱悶。「昨天他誆我進宮,一面聖,就被分開……他到底怎麼了,就到靜養的程度?一定有問題,這也病得太巧合了。」
芝奴恍然自己說漏嘴。辛時是否不想讓楊修元聽到消息?只得主人昨日數語,他不敢托大,想一想,保守道:「阿郎回來的時候摔了一跤。」
「摔跤了?」楊修元驚聲。「那你們還在門口攔我,不照顧他?讓我進去……別攔我!」
「你不能進!」芝奴張手網住,見好言勸說無用,將辛時交代的禮儀拋到腦後,隱隱也有吵起來的趨勢。「你走了,我們就有時間照顧阿郎。回去吧,十二郎,別添亂!」
楊修元憤憤道:「我怎麼就成了給你們添亂的?」
將內宅事拿到明面上來說,他臉頰發燙,但還是堅持道:「先前不都是我和他一同起居嗎?阿汝習慣身邊有人,你們不用拿這說辭敷衍我,我知道他的喜好,我去和他作伴……」
芝奴同樣面露羞愧,道:「你別再說了!單這一句,還不夠添亂?」
正吵嚷著,見路盡頭拐來一對男女,走在前面的是個女人,身著男裝,男人反而落在後頭,背一隻半大不小的木箱。他們同樣來到辛時家門口,慢悠悠下馬,女子落地後目光一掃,率先對楊修元行禮,道:「婢子大內宮人,見過宋大王。」
楊修元點點頭,眼神盯著她看。這是神皇在朝食時說起要指派給辛時看病的醫人,他有印象。
女使對楊修元行過禮,轉頭又去看芝奴,沒有再行禮,直接道:「妾奉二聖口諭,聞辛待詔身體有恙,領尚醫生與他調養。貴主人是否在家?」
「二聖口諭」怠慢不得,辛時說要攔著楊修元不讓進屋,卻沒說宮中還會有命令下來。芝奴犯了難,餘光偷偷瞥向楊修元,收回後向女使道:「尊使稍待,主人臥床在內不聞消息,容我們先通稟一聲……」
說完湊到阿衡身邊耳語。阿衡卷了衣袖往內間疾走,不過一會請示完回來,同樣附在芝奴身邊,輕聲道:「阿郎說見。」
絮語落在楊修元耳中,令他氣又上來。辛時這麼快給出回復,根本是醒著,他就算在臥室,也不可能一點聽不到門口動靜,卻還是無動於衷地旁觀家奴攔截他。
芝奴將橫在門口的車推開一點。側身讓出一條狹窄的通道,同時擋在楊修元面前,對女使道:「請這邊走。不好意思,我家主君和宋嗣王有些分說,陣仗讓人見笑了……」
楊修元不可置信地睜大眼,道:「喂!」
他心裡十分委屈,奈何有神後的人在場不好發作,徒勞望著男裝宮女含笑得體地屈膝向自己再做半個禮,不費吹灰之力步入門內,隨後芝奴迅速將路障復原。
厚此薄彼的做法十分不妥。若說先前只他一人被拒之門外,楊修元還能平心靜氣地和芝奴說說道理,當下卻再沒理由不發難:「為什麼不讓我進,卻給他們進?還說不是針對,你們就是故意針對我!」
女使領著醫人走過門堂,阿衡帶著他們步入庭院。隔著一進院子,吵鬧聲小了許多,女使對阿衡輕一點頭,轉身向屋內揚聲道:「辛待詔方便否?妾領了尚醫,來為你診治風病。」
辛時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才道:「請進。」
女使對醫人道:「你進吧。」
阿衡推開門,帶人入內。辛時靠在榻邊,床前的屏風桌椅已經收起來,等醫官簡單問候過後,對阿衡道:「你去吧,招待貴使上座。」
阿衡無聲地退出房間,將門帶上。光線忽暗,辛時沉默地伸出手,任醫人握住腕口把脈。
楊修元還在門口和芝奴爭執,時不時有一兩句高聲的話語飄到房內,「你們就是不攔別人故意攔我」。還真是說對了,辛時心想,他就是不想見到楊修元,畢竟這時候見到他沒有任何益處,只能給本就糟糕的事態再添一把火。
辛時看著醫人道過「失禮」後背過身取紙開藥。他覺得自己心裡該有什麼情緒的,比如害怕、不舍、後悔、難過,卻仔細體會卻只嘗出一種白茫茫的木然。
這樣的結局,倒也痛快。神皇那裡說得過去的吧,雖然巧合了一點,不至於使面上難堪。天子夫妻二人的相處模式他已經很熟悉,這種程度的任性神皇不會和妻子計較。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辛時猶豫再三,心一橫,閉眼喚醫人道:「某有一事,不知尚醫可否通融。」
醫人對辛時的請求始料未及,愣一愣,下意識往外看,問:「辛待詔有何吩咐。」
膝蓋痛地很厲害,辛時下不來榻,只能勉強支撐起半身行禮,道:「臣謝皇后恩典。醫者仁心,我們也算半個同僚,不管看在哪一點上,可否請你……用藥痛快些,以及,走時幫忙勸一勸宋嗣王,別讓他太早知道。」
醫人詫異道:「辛待詔在胡言什麼?」
辛時糊塗了。醫人的表情不似作偽,他迷迷糊糊道:「你不是奉皇后之命,來……」
來殺我泄憤的嗎?
「話不能亂說!」醫人聽出辛時話中意味,急忙喝止。「陛下與中宮關心待詔因公致病,故遣某來診問,何以歪曲聖意?我們按敕辦事,做什麼都是有依據有章程的,這番影射鬧大了無人擔待得起,慎言!慎言!」
除卻兩位聖人,辛時已經很久沒被其他人訓斥,頭上受傷腦子又有些轉不過來,聽得一愣一愣。醫人的臉色也有些僵硬,寫完藥方例行按照規矩叮囑幾句,不復來時熱絡,整理東西離開房間。
女使又來門口說了什麼,隨後腳步漸遠,連楊修元的聲音也不知何時消失。家中徹底安靜下來,不多時芝奴推門走入臥房,見辛時還愣愣地坐著發呆,道:「阿郎,他們把十二郎勸走了。」
辛時不說話,望芝奴一眼,回神後又開始頭痛,忍不住深皺眉頭。芝奴扶他躺下,注意到桌上留下的藥方,拿起問辛時道:「上面的藥要抓來吃嗎?」
辛時有氣無力道:「拿來我看看。」
他伸出一隻手抓過藥方,朦朧中看到上面用粗濃筆墨寫了十幾味藥,蘆根、牛蒡子、桔梗、甘草、黃芩……確實是最常見治療風熱的藥,也沒什麼用量問題,只不過一味更比一味苦。
辛時頭暈腦脹,將藥方胡亂望榻前一塞,道:「要吃,按醫囑吃。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傷風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