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024-09-14 19:58:43
作者: 酥小方
第三十六章
楊修元在禁庭度過一日,比起欣喜,忐忑更多。
神後與辛時走後,神皇身邊沒人陪伴。得知楊修元未用朝食,他十分欣喜地吩咐侄子「正好留下來陪朕一起吃飯」,於是楊修元坐在下首看那食盒流水一樣送上來又撤下去,食不知味。朝食過後照常有官員要來議日常行政,儘管神皇已將其中大頭移交神後,面對最後決策卻依舊要親自把關,何況冒出來一件楊修元忽然出現以及緊急封王的「突發情況」,竟有不少事要做。國事為重,這是楊修元不好聽的,神皇命宮人將他帶至偏殿等候,直到中午時分,才又將他詔入主殿。
楊修元依稀記得,許多年前神皇召見人的流程和今日不同。他所在的這座含宸殿坐落內庭,為天子寢宮,接見親屬親信還說得過去,和外臣議政卻顯得有些過於隨意,按制是該在皇城內的專屬大殿,或者直接去其所在僚屬。辛時回憶做抄書官的經歷,便是遇到二聖先後親臨台閣,他從前隨父親入宮,也碰見過「陛下在前朝論事請大王稍待」的情況,如今不知為何,卻將日常事務都移至寢宮中處理。
楊修元回憶天子面色。是身體真的很不好?還是因為神後涉政,為了方便她在垂簾後一同論事……
神皇比想像中的健談,午後召楊修元回去,從他幼時經歷一直詢問至當下,又問他父母舊事,如何管教孩子、在家起居如何云云。辛時謊稱他遭人拐賣,給楊修元留下很大的發揮空間,令他頗有些疲於應對,眼見晚飯也吃過、鼓聲也打完,神皇卻依舊興致高昂,沒有要讓他走的意思。
終於有一女官過來,言是皇后的奴婢,「夜將過半,請聖主早歇」。見妻子著人來催促入睡,神皇這才意猶未盡地放楊修元到別宮休息,第二日一早,依舊命他到含宸殿。
神後自清晨離開,一日未入含宸殿,只在夜間遣人帶過一次信,此時又端坐在神皇身側擺開碗筷服侍天子朝食,神色如常。楊修元幾次神色不寧,偷偷望殿外看,神皇也和他懷有同樣心思,等用盡飯還不見辛時來,驚訝詢問妻子道:「咦,阿辛呢?昨日叫他主擬典儀,晚間不來稟報進度,怎麼今早還是不見人影?」
「他啊,妾正要說此事。」神後的語氣甚為不經意。「他知道陛下對宋嗣王看重,連夜查文擬旨,昨晚在翰林院呆一夜,著涼病了。妾見他精神渾噩,唯恐出錯,便叫他回家休息,總歸封王之事有舊例可循,不一定非要他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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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皇嘆息:「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他好像身體也不怎麼好,從新年到現在病過兩回了吧?七娘,要不你叫個醫官去給他看看,調理調理,省的旁人聽見說朕苛待左右。」
中宮國母這回沒反駁什麼,點了點頭。她招來人吩咐兩句,那女官便領命去尚醫處傳旨。
宮人將食盒盡數撤下去,殿內恢復整潔,只有食物隱隱的余香還未散盡。神後提起裙擺站起在神皇面前單膝跪地,頷首道:
「陛下,妾有諫奏。」
神皇點頭,示意妻子往下說,神後道:「昔年蔣、宋、岐、唐數王作亂,後代流貶至外,到底是我楊家子孫。父輩的惡行不能算在孩子頭上,何況那時候他們也才是擔不得事的幼兒,如今修元在京,不如將其他幾家的子嗣也免罪召回,好令宗族團聚。」
「這妥當嗎?」神皇稍有猶豫。「朕是覺得修元既然回來,其餘諸王的子嗣也不該冷落,但他們父輩,畢竟犯過十惡之罪,朕赦免他們,只怕會使天下覺得君威無信,君令無常……」
「都是骨肉親屬,一家人,血濃於水,再大又有什麼罪過?」見天子實已意動,大周國母笑著寬慰。「陛下理當寬佑宗親,方可為天下人表率。」
「那就照你說的辦。」神皇最終拍板,精力不濟,掩住嘴咳嗽兩聲。「七娘,還是你心地仁慈。」
神後笑了笑,沒再說話。她站起來,重新坐到御床前,替天子順好一會氣,直到他不再咳嗽,又擡頭對楊修元道:「陛下還你王號,謝恩沒有?」
楊修元作為晚輩跪坐一側,聽見神後說話,愣了一愣。這是中宮國母第一次與他搭話,語氣比想像中的客氣不少。
天子夫妻的眼神雙雙落在身上。他退兩步至床下正中叩首,道:「楊修元隆謝聖主豁免舊罪,必當束身謹性,以報天恩。」
神皇笑道:「你這年紀的男孩哪有不惹事的,就在神都好好玩吧。」
他已經不介意往事,兄弟陰陽闊別許久,舊恨早隨時間封入黃土。故人再見,他對這個侄子還是滿意的。
楊修元瞅天子神色,覺得他心情不錯。心中有個問題盤亘依舊,糾結片刻,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辛……辛郎他,病了嗎?」
神皇「啊」了一聲,終於想起辛時是楊修元的救命恩人,這廂比他們夫妻更關心年輕待詔的情況。他也不知詳情,聞言望向神後,示意妻子來說。
談及辛時,神後依舊語氣淡淡,簡單道:「小病,無礙。」
楊修元遲疑片刻,問:「臣能不能……出宮看看他?」
神後沒有回話。神皇便笑,對妻子說「你看吧,我就說皇宮拘不住這些半大小子」,轉回頭對楊修元道:「你知恩圖報,這是好事,阿辛那裡有御醫探望,不用著急。一會太子與朕其餘諸兒晨省,你與自己的堂兄弟們先見過面,再出宮不遲。」
禁中一天,期間居然沒看見任何一個皇子來向父母早晚請安。楊修元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件事,心中疑惑,不由得問:「昨日……為何未見東宮與諸兄弟?」
「阿成替朕去勘探九成行宮。」神皇面含笑意,向楊修元解釋。「天氣熱了,渭北涼快,慣例要過去避暑。那路有大半年沒行過車馬,阿成提前過去校檢路況,他是出於孝心,幾個弟弟就純粹因為貪玩,鬧著要和大哥一塊去……今天該回來了,這麼多年不見,你看他們變沒變。」
話音才落,有宮人入內通稟,「東宮已至」。神皇還未說話,形容偉岸的青年人已經等不及跨入殿中,朗聲笑道:「臣昨夜聽聞陛下尋見堂家弟弟,連夜啟程,一路趕回來了。數日在外,未能敬孝父母膝下,阿爺勿怪!」
神皇臉上頓時漾出柔和的神色,望著踏入殿內的長子,笑罵道:「你小子,消息這麼靈通。什麼時候來的,怕是早在門外將候著,偷聽你阿爺說話!」
楊修元立刻認出來人,這位自建國初便入主東宮的堂兄楊擅。神皇膝下三子皆出於皇后,楊修元幼時都曾見過,太子年長兩位同母弟數十歲,如今依然能從輪廓上看出舊時影子。
聽父親指責,楊擅半真半假地謝罪,臉上笑意未減。神皇喚兒子從地上起來,指著楊修元道:「這是你建大伯家的修元阿弟。他是在神都出生的,同年你母親懷上你二弟,有印象沒有?」
楊擅道:「自然記得,大伯入京,少不了帶修元阿弟一道來。」說罷親熱地拉過楊修元問候數語,與神皇昨日所言差不多。
楊修元簡略地將自己如何來到神都又見到天子的經歷說一遍。楊擅十分感慨地聽完,轉身對父親一拜,道:「見到修元阿弟,兒子想起一件事,向阿爺進言。《禮》曾言,人不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況乎天子宗室為萬民之表,需廣布恩澤、遍惠群親。聖人既召回修元阿弟,有此皇恩,何不遍施宗族呢?」
神皇笑道:「就說母子連心,巧了不是。你娘剛才和我提議,說將外地的堂家也好表家也好的孩子們,都召回京中予爵封王呢。一下子多出幾十個兄弟,你們可有的熱鬧嘍。」
楊擅一愣,猛地看向母親,眼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喜。他又鄭重地向神後長拜,額頭抵在地面,激動之意不加掩飾:「天下之喜,莫過於骨肉團聚。臣謝皇后大義!」
神後看著兒子,笑了笑:「在你阿爺面前那麼親切,到我這反而生疏起來。」
聽見妻子不痛不癢的指摘,神皇笑著為長子解圍:「阿成這是太高興了。」
太子也笑,直起身,道:「兒子失態,給阿娘賠罪。」
神後淡淡笑一聲,沒再說話。楊修元在一旁看得分明,雖然神後表面上看起來依舊冷淡,眼底透出的光,卻是柔的。
楊擅道:「阿弘和光壽也在外間,等候給爺娘請安。是否叫他們也進來?」
神皇道:「快叫他們兩個進來。出門轉一圈,怎麼還開始守規矩了?」
候在外面的薛王楊保嗣和光壽王楊麟聞言,立刻一人一聲「阿爺」「阿娘」跑進殿,圍在天子夫妻身邊。眼前情景讓楊修元有些恍惚,好像回到數十年前的家中,他們幾個半大的孩子一等大哥說完話便擠到父母身邊,講著笑話,互相嬉鬧。家裡十多個小孩子中,他長得和父母最像,因此最得喜愛,常常被抱在膝上,那時候他不覺親倫可貴,等回味過來,已經成為徒餘羨艷的旁觀者。
神皇是他的長輩,但終究不是他的父母,那些時光永遠不可能再回來。想到這裡,楊修元心中悵然酸澀,楊擅首先發現他的異常,關切道:「怎麼了?」
楊修元張一張嘴,未能出聲。他要說「我嫉妒你爹娘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自己卻兒女繞膝闔家美滿」這樣怨恨歹毒的話嗎?支吾一聲,搪塞道:「沒,沒什麼。」
神皇打斷兩人,插話道:「阿成你不知道,你修元阿弟惦記阿辛呢。嗯,阿爺和你說過沒有?你修元阿弟前番落難,多虧阿辛碰見才找回來,我本想著讓他把封王的事一併辦掉,哪知他昨晚值館受涼,發寒熱回家去了。你修元阿弟得知恩人病情,這會兒正坐立難安……」
楊修元看得分明,太子的神色在聽到神皇喚那聲「阿辛」時有瞬間的不自然。然而幾乎是同時,他又調整好表情,向堂弟笑道:「修元阿弟有情有義,不愧是我楊家男兒。」
說完轉身,向神皇再道:「辛待詔尋回我家骨肉,不論公私,皆是大利之功。臣改日也要向他道謝才是。」
神皇笑道:「那還真是改日才行。阿辛現下正病著,怕是沒精力招待你這儲君。就算他能撐,阿爺也不會讓你去,萬一過上病氣怎麼辦?好了,再說修元要呆不住了——趕緊放他去看看,正好也知會我們一聲阿辛的情況。」
這是終於准許他出宮,楊修元忙不疊告退,向宮門口奔去。辛時借給他的那匹三花馬或許還留在原地,但早有宮人替他準備好另一頭白毛駿馬,楊修元翻身上馬疾馳至寶鎮坊,才衝到家門,噩耗從天而降。
芝奴帶著阿衡堵在門口,將他的東西打成包裹,不讓他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