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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2024-09-14 19:58:31 作者: 酥小方

  第三十章

  事情不太對,楊修元想。

  如今是昭德四年的冬天,冬至已經過去,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距離他的生辰只隔著一場冬雪和一個新年。介於他今年表現良好,既沒有跑去宗廟裝神弄鬼,也沒有再說「我要娶阿汝做新婦」這樣驚駭世俗的話,母親岑王妃答應他——過生辰的時候,可以三天不溫習功課,不去見他大哥那說句話也顫顫巍巍,出口就是典章的太傅。

  本來就不該去見太傅。楊修元在心裡想。因為太傅是大哥的世子太傅,將來接替父親成為宋王的也是大哥。至於他,就應該沒心沒肺地瘋玩,運氣好的話將來受皇恩眷顧封一個郡王,運氣不好就在大哥的庇護下娶一房美嬌娘,然後繼續在宋國地界裡作威作福——

  後一件事,是楊修元在父親的棍棒下才明白過來的,男女有別,他不能娶阿汝做新婦。但他對此接受良好,畢竟誰也沒有規定娶了美嬌娘就不能和阿汝玩,他們要做一輩子的朋友。

  可是事情不太對,楊修元想。

  臘八才過,還未落雪,光禿禿的庭院中枯枝落葉,一片蕭條寂靜。太安靜了,一點人煙沒有,往常過完冬至,王府內就要開始擺設數不清的宴會,笙歌慢樂,從日落到清晨,連綴不停。他的父親畢竟是盤踞一方的諸侯,儘管大部分政務都是丞相、司馬、司空,還有許多楊修元叫不上名字的王府下屬官員做的,但名譽所歸,一到年末,各方的往來格外多。

  可是今年沒有。楊修元皺眉細思。今年的宋王府門可羅雀,唯一的客人,是在冬至那天前來拜訪的同為諸侯王的幾位叔叔與伯祖。

  親戚?楊修元越想越覺得疑惑。他和父親面聖過一次,知道除非聖人下詔命諸侯進京團圓,否則不能無故離開封地。那是很複雜的過程,如同去別人家做客一樣,就算他的親戚長輩們要來宋國拜訪,也決計不會像雨後春筍一樣毫無聲息地突然間冒出來,隨後王宅中的一切便都透露著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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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內吵鬧起來。楊修元偏一偏頭,驚醒依偎在身邊同樣昏昏欲睡的辛時。這不怪他們,炭盆里熱浪焦灼,岑王妃怕孩子受凍,冬月里總是燒足了碳,暖氣暈得人一旦無事可做便要打瞌睡,儘管最近一月的碳不知為何熱得有些過分,帶著一股似有若無的奇怪氣味,像是夾雜著泥屑,又像潮陰陰埋了一個秋天的腐爛樹葉,陳舊而令人不安。

  保母胡氏也聽見動靜,將楊修元擱在炭盆邊上的手塞回他的胸前,起身出去探看究竟。才走到門口,雙扇頭的房門突然被巨力踹開,窗上乾淨明亮的琉璃片迸落一地,胡氏尖叫起來——隨後明晃晃的長刀伴隨森冷鎧甲,一隻穿著黑靴的腳踏進來。

  地上的琉璃殘骸頓時被碾成碎末。

  胡氏嚇呆了,滑坐在地上。看到刀刃的一瞬,辛時渾身劇烈地發顫,楊修元發覺他的異樣,才要去抓他的手,見那武人轉過身來面對自己,鬚髮濃野,眥目欲列:

  「宋王妻室、諸子,入京覲見!」

  即便是王府的騎射師父,也向來和顏悅色,楊修元哪裡見過這樣滿身殺氣的武人?當即也和胡氏辛時一樣,愣愣地作不出反應,但見門外又走入兩人,凶神惡煞,拔出刀分立左右,那打頭的便走入室內,一把將楊修元從坐上擢起。

  楊修元踉蹌一下,抓著辛時的手未松。武人睨辛時一眼,見他年紀、服色皆與楊修元相仿,未作多想,也將他一把抓起,推著兩人疾步向外走去。

  胡氏還坐在地上。楊修元忍不住回頭看她,聽頭頂一聲暴喝「毋多看」,膽戰心驚地低頭看路,那一句「我娘呢」的疑問也被嚇回肚中。立在門口的兩人尾隨身後,走出院落大門,同樣立著兩個如人俑般不茍言笑的武者封鎖出入,見一行五人出來,在前面開道。

  到處都是這樣肅殺官兵,廊中屋下,十步一人,充斥著壓抑且不安的氣息。遠遠地又有一隊人走過來,楊修元還未看清隊中是誰,已經被按住脖子壓入前院。

  穿過數座門堂,景象忽而一空,冷氣撲面。他們來到宋王府外,站在身後的武人拿刀背往楊修元膝窩打去,他吃痛往前跌,緊接著被抓住雙手按在身後,工工正正跪在地上。

  一長排的馬車羅列在遠處,更為密集的官兵防布其周。有人在車頭前宣讀著什麼,楊修元聽不清,地底下絲絲寒氣順著褲腿纏繞上來,逐漸侵蝕地雙腿發麻,終於身後一把大力又將他提起來。鐵甲攢動的隊伍中,楊修元看見站在為首的母親岑王妃的背影,跟著成年的幾個哥哥和未出嫁的姐姐,隨後是和他年歲相仿的兄弟——這時候長幼順序便亂了。

  很快輪到他上車。楊修元很少坐車,家中僅備的數十輛車具,是供母親和姐妹出行用的。規格最高的那輛,叫「厭翟車」,華蓋掛幔,墜著數不清數量的珠寶,朱漆質地。車的來源楊修元很清楚,幾乎每個身邊的小廝侍女阿婆都會和他講,是他出生那年母親岑王妃到神都拜見天子時受賜,因此才那麼豪華。其餘大大小小的車輛,雖然不如「厭翟車」驚艷,但也都精緻舒適,沒有一輛像眼見的車一樣不飾塗漆,空餘四壁——連他家僕婦坐的車都不曾這樣寒酸。

  楊修元被搡進車中。他撞到額頭,疼得連聲抽氣,顧不得體面在地上打滾翻過身想要接住辛時,卻見車門「砰」地被摔上,隨後鐵索的聲音響起,似乎將整輛車都鎖住。

  沒有窗戶,絲絲微光從車壁與車壁連接處的縫隙中鑽入。楊修元抱膝縮在一角,屈辱感油然而生。

  他不敢質問,他頑皮,卻並非不懂事。眼前情況讓他察覺出性命攸關的意味,家裡一定出了很嚴重的事,沒能和母親與兄長說上話,最明智的選擇是不要做出任何舉動。

  鐵索嘩嘩作響,楊修元於是知道又到了一處驛站,沉默地跟著打開門的武人下車。行路已有數十天,他沒有在途中遭受過分地苛待,但也沒能和任何一個人說上話,這些面相不善地武人似乎只是秉公辦事,在嚴加看管之外對所羈押的宋王一家沒有任何興趣,不多看也不少看任何一人一眼。

  時光單調冗長,車中過於昏暗,致使晚上也睡不好。楊修元迷迷糊糊地躺倒半夜,忽然轉醒,察覺驛站中火光不知為何比先前都要明亮。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躡手躡腳湊到門前想偷聽動靜,耳中忽然落入一陣低語:

  「岑王妃……畏罪自殺……」

  那殘缺不全的言語十分曖昧,好像一場未開始就結束的春夢。楊修元如遭晴天霹靂,當即撞開房門,驚叫道:「阿娘!阿娘!」

  「回去!」門外兩個孔武有力的武人暴喝著攔住他。眼前火影憧憧,人人臉上都是張皇不安的神情,楊修元掙扎著試圖不被往門內架,一口下去竟將一人手上咬下一塊肉,又對著另一人襠下狠狠一踢,趁著兩個守衛喊疼的空隙往外奔去。

  母親,他必須要去見母親。血腥味在口腔瀰漫,楊修元不知道母親住在何處,漫無目地地亂鑽,往混亂中心跑去。也許是事發突然,一路竟然沒有一個人攔他,楊修元擠開包圍房間的數十個武人擠到門口,才看一眼,便覺天旋地轉。

  岑王妃只著內衣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髮散亂。

  她好像是睡著了。是啊,時值半夜,哪有人不睡覺?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最正常不過。可是團團圍住的武人,掩面哭泣的兄姐,似有若無的惡臭,還有粱上被斬斷一半的腰帶……

  楊修元腳下不穩,連再往前一步的勇氣也沒有。他倒入一個懷抱,辛時同樣衣衫凌亂喘著氣出現在身邊,抱著他一起跌在地上。

  楊修元喃喃道:「阿汝,阿娘,阿娘她……」

  他說不出那個字眼,甚至連換成委婉一些的說法也做不到。辛時鼓足勇氣往屋內看一眼,突然整個人倒在地上蜷成一團,而後喉頭一動,吐出一口穢物。

  「阿汝?你怎麼了!你別嚇我!」楊修元大驚,將喪母的傷痛也忘卻些許,拉起辛時抱住他,下一刻又被推開。辛時匍匐在地面,一陣一陣地嘔吐,他晚上吃得不多,很快將胃裡東西吐乾淨,又開始吐酸水。

  楊修元焦急地想找人幫忙。然而同樣聽到動靜趕來的兄弟姐妹都哭倒在地上,門外的武人不知何時也已經散去大半,僅留的幾個把持禁戒,都將頭別向外側不忍目睹屋內慘狀。辛時終於吐定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楊修元重新把他抱起,將頭埋在頸間,抽泣幾聲,滾下淚珠。

  陸續有人來帶走在房內的孩子。有人在楊修元面前站定,長著大鬍子,不是原本看守他的那兩個,楊修元仰頭看著高大的身影,惶惶道:「別帶走他。」

  抱著辛時的手越來越緊。大鬍子武人嘆息一聲,眼中流露出不忍,道:「你們一塊回去吧。」

  他借力讓楊修元站起來,楊修元又去扶辛時。辛時幾乎站立不住,楊修元只好讓他靠著自己,半提半抱帶著他艱難地跟武人走,本以為要直接回到房間,卻見武人往遠處一指:「先去報到。」

  樹影招搖,晦澀黑暗。武人舉著火把帶他們穿過層層房宇,每一進門口都嚴加備衛。楊修元往敞開的房門中看去,看見屋中同樣靜靜地躺著一個人影,他驚恐起來,扯出身邊武人冰冷的護甲,問:「誰……住在那……」

  大鬍子並不回答楊修元的問題,拿手復住他的眼。

  「別看了,走吧。」

  辛時將手臂垂在楊修元胸前,突然動一動手指。楊修元詫異地回看,見辛時的臉色蒼白如鬼魅,低聲問他:「怎麼了?你……知道那是誰?」

  他握住辛時的手,將手掌展開。辛時用指甲輕輕在楊修元手心劃出一個「五」字,最後一筆還沒寫完,往前一傾,又開始乾嘔。

  楊修元呆住了,伸著手,愣愣站在原地,連倒在地上的辛時也未曾理會。「五」,還有誰會是「五」?是了,剛才母親屋中,全都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兄弟姐妹……看到母親遺體的時候楊修元還有力氣哭,現在他連哭也哭不出來,只覺得自己像是浮在水裡、飄在雲中,什麼都是假的,什麼都不曾真實。

  武人將辛時抗在肩上,帶著木偶般的楊修元繼續往外走。迎客的廳堂中燈火通明,人人佩刀穿家,整裝肅立。堂正中站著一個甲冑明顯比其餘人高出一階的中年人,看見走來的下屬頓住:「你怎麼帶了兩個?」

  大鬍子道:「這孩子嚇著了,吐了一路,反應不輕。讓他們互相有個照應。」

  「你在押送宋王府罪犯!」中年人勃然大怒,朝下屬大吼。「軍紀是什麼,今晚已經夠亂了,再出事誰來負責!」

  「他們能犯什麼罪,而且剛沒了母親長兄!」大鬍子激動起來,悲憤地反駁。「這是人倫……是慘禍……每個人家裡都有老婆孩子!出了事我一人承擔!」

  那中年人於是不說話了。他沉默很久,似乎也是累極了,直到也別開臉不忍再看楊修元和辛時,道:「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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