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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2024-09-14 19:58:30 作者: 酥小方

  第二十九章

  辛時從門口走來,看見家中亂況一頓。芝奴低著頭溜到他身邊牽馬,楊修元擡眼望來,要打人的袖子落下,眼中余怒未消。辛時走到他面前,看看將從地上爬起的男子,再看看那站在一旁同樣手足無措又望眼欲穿老婦人,道:「怎麼了?我是這家主事的,有事都與我說。」

  語氣不咸不淡,聽不出喜怒。

  跟在二聖身邊耳濡目染的威嚴此刻起了效用。男子果然不敢再造次,瞥辛時一眼,結結巴巴將因果交代,也不知道是被這番氣勢鎮的,還是被楊修元方才的暴起嚇的。

  「原來如此。你們尋人心切,我能理解。」辛時點點頭,眼神越過男子,落在那老婦人身上,分明是話對她說。「但我家十二郎——」

  他回頭瞥一眼楊修元:「真不是。他與我是一家,父母明白得很,便是出生時的穩婆也能找到,四方鄰里都有見證。退一萬步講,老人家,他要真是你孫子,怎麼捨得不和你相認?」

  楊修元此時插嘴,沒好氣道:「我也沒祖母。她老人家沒福氣,我出生前就去了。」

  那男子一愣,聽楊修元咒自家主母死,抽一口氣就要上前繼續理論。辛時眼疾手快將楊修元一把拉到身後,防止他再說出什麼激化矛盾的話來,低聲對他道:「老人家糊塗了,別和她計較。」

  楊修元再看那眼巴巴的老婦人一眼,推開辛時的手,一言不發逕自回屋去。

  辛時這回將目光落回到男子身上,神態不變,語氣還是淡淡的:「一場烏龍,兩位請回吧。」

  

  老婦人一雙渾濁的眼微微轉動,望著辛時,嘴唇翕開幾次,似乎還想說什麼。倒是那男子見辛時極有主意的模樣,悻悻轉回身反勸那老婦人,道:「老夫人,我瞧那也不像小郎君。否則怎麼能這樣出言不遜,中傷你這個做長輩的。」

  辛時聞言,饒是脾氣再好,心中也起了不快。此事本是對方做得過分,沒有再要吃他人言語的道理,回嗆道:「十二郎心直口快,他若有對長者不敬處,我替他賠不是。但他早已明言絕非你家親屬,你們不信,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說所謂實話,將人惹惱,又怪得了誰?你們來我家糾纏,也不止今天一次了不是嗎?」

  這是要認真計較的意思。他們上門來鬧理虧,終究怕官司纏身,男子明白此人不好招惹,當機立斷軟下語氣認錯:「小人莽撞,求郎君寬恕。」

  辛時卻也不是真要與他生氣。他看那老婦人,佝僂著背,衣服洗到發白,領口上還開了線,緊張又無所適從地站在男子身後,任憑他與辛時交涉。她也不是很有錢的樣子,所謂家中還能湊出贖買銀兩來恐怕只是怕他不放人的託詞,家中頂樑柱過世,多年來各地尋親早已花完了所有家產。

  想到這裡辛時突然心軟起來,主動詢問道:「親子走失,這樣的案子該歸縣府管。你們到神都,可曾去衛所報過案?」

  男子一愣,眼底有一絲受寵若驚的喜悅,急忙道:「多謝郎君關懷。我們一到神都,便去衛所報過案,可我們既在神都沒有人脈,又是十多年前的舊事,即便報案,也……沒人在意……」

  說到最後,心緒低落。辛時見他難過不假,道:「若是如此,我倒有在府衙相識的人,可替你們做一份引薦。」

  男子眼中驀地燃起希望:「此話當作?若有郎君作保,可我們……」

  他說不出「以德報怨」的話,卻也不安起來。辛時又去看那老婦人,見她一臉迷茫,道:「你們堅持來門前鬧,想必也是因為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骨肉分離,總是錐心泣血的事情。」

  男子恍然,感動道:「那就……有勞郎君,有勞郎君了。」

  辛時道:「請入堂屋稍坐。」

  男子當即扶住老婦人,跟在辛時身後進屋。他扶老婦人在椅上落在,自己跪在一邊,聽辛時吩咐家奴:

  「阿衡鋪紙磨墨,芝奴去打一盞漿子,與老人解渴。」

  廊下的人頓時走動起來。阿衡抱了寫字一應用具挨在辛時身邊開墨,辛時見她往硯台里注水,輕聲問:「楊修元呢?」

  阿衡側一側頭,往庭院中瞥去,但見四處空空蕩蕩,唯獨臥房大門緊閉。辛時嘆道:「罷,他是該心情不好。暫且不必管他。」

  此時芝奴也端了飲子過來,是家中長存的甘草,攪碎後用涼水泡。他將飲子放在老婦人面前,那婦人雙手合攏朝他拜一拜,就要去拿桌上的瓷杯,卻不小心手抖「啪嗒」一聲,將杯子碰到在桌面上。

  滿杯飲子潑出,在場人都低低的驚呼,男子急忙跳起來用袖子胡亂去擦那肆意流淌的水,語含埋怨:

  「大夫人,你小心一些。別弄濕了衣服還弄髒別人墊子。」

  辛時道:「不礙事,芝奴,取帕子來。」

  又觀察起面前的兩位不速之客。從講述中看,那男子似乎是老婦人家的家丁,然而言談舉止中卻不見一般僕從對家主的尊敬。大約十幾年跟著主母在外風餐露宿,也積攢了不少怨氣吧。

  家道中落,還不離不棄地追隨到現在嗎?

  忠僕啊……

  一旁阿衡輕聲喚他,是研好了墨。辛時回過神,不再作想眼前兩人曲折複雜的關係,提筆將毫毛尖頭蘸過墨,在紙上起了頭行。

  一旁男子與芝奴一同擦完打翻的飲子,目光又落回端坐著寫字的辛時身上。畢竟才起過矛盾,干坐著有失禮數,他揚起笑臉試圖和辛時套近乎:「剛才那位十二郎,郎君說是與他一家的。你們兩人看起來年紀相仿,是兄弟嗎?」

  辛時略一點頭,默認了這個說法,道:「他是我遠房表親。因父母亡了,知我在神都奔前程,也來謀求份差事。」

  男子急忙接話:「郎君何處高就?」

  辛時道:「談不上高就,不過在官府里做些文職事務。」

  至始至終,不曾擡頭看過人一眼,語氣也是一如既往地讓人猜不出喜怒。見他不甚熱絡,想要憑藉搭話緩和氣氛的男子略有訕訕,終是又規規矩矩地跪回去,任憑尷尬在空氣中瀰漫。

  尷尬的人只有他。辛時對這般氣氛渾然未覺,將信紙晾乾、折起,封入信奉之後扎牢,遞給男子道:「到金業坊的衛所再去報案吧。有人穿針引線,他們會對你們的事上心些。」

  男子接過信,千恩萬謝。辛時未多挽留,喚來芝奴送客,順順利利地將兩尊大神送出家門。

  卻沒有立刻到臥房中去。阿衡收拾筆墨,辛時又遣芝奴去做飯,直到擺好兩菜一湯的晚飯,才不假家奴之手,親自端著踏入臥室。

  楊修元坐在桌邊,正在生悶氣,面色不善。辛時將食案擺在桌上,柔聲安慰他:「你別同他們置氣。那婦人不知多少歲,老得都有點兒糊塗,又從松陵小地方出來,沒多少見識。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孫子早早丟失,兒子又過世,白髮人送黑髮人……」

  楊修元冷不丁道:「你還要幫她找孫子?」

  人在屋裡躲著,外面發生了什麼倒是聽得一分不落。辛時不由得好笑,道:「我有多大的時間和能耐,能幫人找到十多年前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也不過是指引他們去衛所那裡按章程投案。寫給衛所的那封信我署了內廷名字,他們知道我在宮中辦事,也會買個面兒拘住這兩人別再來門前鬧,買個清淨而已。」

  楊修元道:「你就是好說話,來鬧的來求的,央一央全都應了。」

  語氣已軟了不少。

  「我只是看那老婦人面善。」辛時道。「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阿元,她能為走失的孫子奔走十數年,我其實挺羨慕的,如果叔父叔母還在……」

  話未說完,啞了下去。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傷痛,辛時重新努力揚起笑臉,道:「別再想這件事了。屋裡這麼熱,吃完飯依舊和我到外頭睡去,好麼?」

  楊修元不答。過片刻,他低聲道:「阿汝,你說父親母親他們……被好好安葬了嗎?」

  「叔父叔母一定被好好葬在陪陵中。」辛時輕柔而又篤定地回答,拂上楊修元的肩。「陛下不是說,生前鬧了矛盾,死後還要做兄弟嗎?否則我們這些十五以下的男丁,都活不下來……」

  楊修元一把將辛時抱入懷中,長久地沒有說話。

  「我夢不到爹娘,但也忘不了那時候的事。」他說著,逐漸帶上一點哽咽。「後來我無數次回想,見到阿娘的最後一面,我真後悔沒有走上去,好好地看她一眼,合上她的眼睛,讓她走得……體面些。」

  辛時伸手,同樣抱住楊修元,將額頭抵在他的面頰上。雙手在背後交疊,他想像其中一隻是楊修元,從復住手背,到十指相扣,再也不分離,輕聲道:「我也很後悔,那天被分開的時候,沒能抓牢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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