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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024-09-14 19:58:27 作者: 酥小方

  第二十八章

  一夜好眠,次日清早,辛時神清氣爽地入宮。

  

  布幅在竹架子上掛了一晚,略有些歪。楊修元遠近打量,左拉右扯,總覺得還有哪裡不滿意。廚房才熄火,灶台內熱浪翻滾,小心保存的火種未滅,楊修元拿著火鉗在外圍挑挑揀揀,拎出半塊漆黑的碳甩在地上。他把冷下來的碳拿回庭院,又扯著布面來回調整,輕輕在上頭描下,去隔壁喊阿衡。

  阿衡拿來針線,應楊修元要求在榻邊搭起梯子,站在竹架旁按著邊角走勢縫補布片。楊修元聚精會神地看,見阿衡手下針腳細密緊緻,正補完一面,聽門外有人大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

  不會吧……楊修元心裡暗覺不妙,和阿衡一塊穿過堂屋到門上去,果然又見那半月前找錯地方的男人。見到楊修元,他眼中迸濺出瞬間的驚喜,下一刻卻彎腰下去,不住打躬行李道:「郎君,你莫作怪!上次我沒說實話,騙了你,你莫怪!」

  先說他是莫須有人之子,現在怎麼又和他道歉,說自己行起騙來了?楊修元被男人的行徑弄得愈發疑惑,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來人停止賠禮,直起身。他問楊修元:「你見我眼熟不眼熟?」

  楊修元仔細打量他,數十日未見,中年男人掛下的眼袋越發明顯,襯得他十分像一隻□□。楊修元及時抹去心中「臨近端陽所以□□也成精」這樣荒謬不敬想法,如實道:「我不認識你,你面生得很。」

  芝奴在楊修元身後警惕地盯著來人看。他很不悅楊修元與來者搭話,讓不三不四的人滯留家中,卻又礙於他和辛時的關係不好指摘。他只得悄悄拿來一根腕粗的木棍倚在手邊,準備萬一情況不對,隨時將人像上次那樣打出去。

  來人聽了楊修元的回答,捶胸頓足:「你怎麼不認識我!我們在法雲寺還見過!」

  法雲寺?楊修元終於想起來,辛時拉著他坐在台階上吃飯,引來路過的人頻頻回頭……那個從頭把自己看到尾的過路客和眼前男子的模樣逐漸重疊起來,楊修元卻沒有絲毫弄明來者身份的恍然,反而越來越覺得疑惑,怎麼有人不過遠遠看了一眼,就找上家門來的?

  男子解釋道:「郎君莫作怪,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也不想這麼無禮地找上門來。小人本籍松陵,在當地一龍姓人家的長工。我主人本是鄉間豪紳,在州縣極有名望,可是十幾年前家裡獨子被拐子騙去,從此沒落下去,這麼多年,一直在找……前幾日主家剛到神都,我在雲法寺看到郎君,越看越覺得像我家小主人,因此向寺里問了地址,找過來……」

  說到這裡,眼巴巴地望著楊修元。

  竟然是戶千里迢迢到神都尋親的人家。楊修元既覺意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原諒來人先前的冒昧,道:「原來是這樣。你尋人著急我能理解,不過我家在聚陽,兄弟輩中排行十二,上面亦有親兄,不是你們要找的孩子,恐怕要叫你失望。」

  男子面露悲傷。許是多年期望又一次落空,他忍不住口不擇言,追問道:「真不是嗎?你確實是生在聚陽,不是你父母買來的?」

  這一問將楊修元問得不痛快,道:「這有什麼是不是。我要是家裡買來的,怎麼能不知道。」

  男子只得賠不是,言自己尋人心切,又言自己尋人艱辛,以此開脫。芝奴見楊修元言盡,不客氣地上前將來人「請」出家門,待辛時回來,照樣龍去脈一字不差的複述。

  辛時這個當家的主人卻大氣許多,見楊修元在旁面露不忿反而笑起來,夾一箸飯停在空中,道:「這樣在別人家裡做工的,多半口舌拙笨、說話不圓通。你自幼習禮儀應對,自然看不慣粗俗人,不必與他計較。」

  楊修元道:「就算在播州,也沒見這種說話像棒槌的人。他自己丟了孩子,就恨不得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子女不是親生的。」

  與父母相關的事向來是他心中一道坎。辛時笑得更歡,將碗筷放下滾到楊修元懷中,逗他道:「不親生的在這,還沒愁眉苦臉,你有什麼好不痛快?」

  好容易哄得楊修元舒展眉頭,第二日辛時出門,叮囑芝奴將大門閉上。他原不覺得還會有人來叨擾,只是為了叫楊修元舒心一些,那知下午真又有人將大門拍得啪啪響,在外面喊道:「開門吶,有急事相求!」

  芝奴本不欲理會,可那人沒休沒止地在外頭敲門,大有愈演愈烈的意思。閻王好惹,小鬼難纏,芝奴到底怕這番動靜引來鄰居嚼舌根,急匆匆打開門,沒好氣地向來人撒火道:「別敲了!叫魂一般,有事上門頭來說!」

  依舊是來過兩回的男子,身邊多跟了一位佝僂著背的老婦人。甫一見站在芝奴身後的楊修元,他便「撲通」一聲跪下來,道:「小郎君,不管你因著什麼原因,千萬別不認本家!」

  楊修元受了這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大禮,著實吃了一驚,退後半步:「這是幹什麼?」

  芝奴急忙要將人扯起來。半拉半拖之間,男子道:「這是你祖母呀!」

  祖母?楊修元看向那老婦人,滿臉褶皺,目色渾濁,露在外面的雙手如雞爪一半,指甲里滿是未清理乾淨的泥垢,不由得更懵。他勉強整理出一點思緒,道:「我知道你們找人很急,但……我真不是你家走丟的孩子。」

  男子道:「你離家年歲小,不記得父母是很正常的事。你和老爺長得一個模子似的,天下怎麼能有這麼巧的事?」

  天下還真有這麼巧的事。楊修元耐著性子解釋道:「大哥,上回我就與你說過,我祖籍聚陽,不是你們那什麼地兒。天底下人這麼多,有幾個長得像的也很正常,我與我哥哥姐姐們也長得很像,難道這也是巧合?」

  那老婦人站在一邊,一雙渾濁的眼睛眯看楊修元片刻,此時「啊啊」地想說什麼,卻怎麼也吐不出口,竟是個啞巴。楊修元略感訝異地瞥她一眼,那男子會意,當即欣喜地撲上前想抓楊修元的手,道:「老夫人也認得你是!小郎君,我們千里尋你,你怎得不認!」

  楊修元費力地將手推開:「都說了我不是……」

  芝奴見機插入兩人中間,不讓人再糾纏。男子望著楊修元,篤定道:「老婦人自幼帶著你,別人可能認錯,她絕不會認錯。你被拐子拐走時年紀小,不記得家裡認很正常。」

  「如果我是你家孩子。」楊修元頗為傷腦筋。「你得拿出證據來啊?總不能就憑一句長得像。這話拿出來你自己聽聽,能說服人嗎?」

  男子這回沒了話說,再開口,氣勢低了不少道:「你自幼被拐子拐了去,不記得父母也正常……」

  三番二次都是同義句說辭。楊修元逐漸沒了耐性,打斷道:「你上次說,你家孩子幾歲被拐走?」

  男子立刻道:「三歲。」

  楊修元道:「大哥,我說給你聽。你家孩子若是三歲丟的,一定能夠記事,就算不知道父母姓名,也能分辨自己是不是親生的。就算你家孩子,呃,天真爛漫,我那時候卻已經懂不少事了,知道自己的出生和父兄確無疑問。親子走丟,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也很期望你們能將他找回,但不是就是不是,我再想幫你們,也不能把自己變成你們的孩子,叫你們一聲爹娘。」

  男子喃喃道:「我知那些拐子的手段,為防走漏風聲,總要將孩子打到不敢說是拐來的為止。小郎君,你是有什麼憂慮麼?可是被人賣了做奴?咱們自老爺歿後,雖然家業大不如前,但幾百兩銀子還是能湊,若要贖身、還債,都拿的出來。」

  眼前的人油鹽不進,楊修元頭疼道:「不是就不是,你纏著我也沒用。大哥,你不如到別處再去打探打探消息吧,神都府衙辦事還是利索的,沒準他們能給你揪出什麼線索來……」

  「你是嫌本家窮麼?」男人對楊修元的解釋充耳不聞,只是認定他是己家走失的幼子,又激動起來。「我們雖只是松陵富戶,比不得這神都人家金貴,但家裡良田、金銀、僕從,該有的不比誰差。就算你有什麼麻煩,要打官司疏通關係,老爺也有舊友……」

  「我沒麻煩,也不是你家兒子,你這人怎麼說不聽!」楊修元逐漸上了火氣。「我如果是你家兒子,就算父母流落街頭具是乞兒也得回去,但我不是,你聽得明白麼,我不是!我們小門小戶在神都討生活,與松陵富戶攀不上關係,兩位另謀高就吧!」

  說罷往屋內走,是要送客的意思。男人見狀,急忙推開芝奴一把拖住楊修元,叫道:「別走!小郎君,別走!你有什麼隱憂,家裡都能解決!」

  楊修元怒道:「沒有隱憂!說了我不是你家兒子!」

  說罷去甩身上的手,未果。芝奴上前幫忙,沒想越是上手去掰,那男人抓得越緊,往前一傾索性掛在楊修元身上,哭鬧道:「你離家年紀小,不記事。叫你吃了這麼些年苦是家裡的不是,如今我們找來,別再慪氣罷!」

  「我不是你家孩子,再說一遍!」楊修元也擡高聲音。「我家在聚陽,兄弟姐妹十五人明明白白,不曾認得你們,對你們毫無印象。你們也是體面人家,麻煩不要再糾纏我了!」

  男人不停,猶自哀嚎:「自你阿爺去後,你娘日夜啼哭,為你哭瞎了眼睛從樓梯上跌下來,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動。家裡只剩這一個老奶奶費勁辛苦來找你,你怎麼能不認啊!」

  「我娘早死了!」楊修元終於爆發,朝他吼道。「我看著她咽氣的!這樣總行了吧!你滿意了!」

  場面混亂。楊修元甩脫桎梏將男子搡至地上,擼起袖子就要打人,芝奴六神無主地不知道該幫誰。忽聽門口一道聲音傳來,鎮定心神:

  「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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