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09-14 19:58:14
作者: 酥小方
第二十二章
楊修元抱著辛時,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聽他講完過往。是誰說自己從小生在教坊來著——好吧,他不計較。
「這不對呀。」楊修元道。「照這麼說,其實賞識你的是陛下而不是皇后,也沒有去內廷——怎麼你現在反而在那個女人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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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元的懷抱很暖,在這初春的日子裡十分適合睡覺。辛時又有點困,也許只是不願回憶那段經歷,道:「後來……其實該是我僭越。」
神後近侍的女官某日帶回一個消息。
「妾替皇后往中書送詔,聽聞一件事。」阿韻垂頭跪坐在神後面前。「殿下擺駕賢昭台那日,稱讚字跡靈秀的書吏,被孫中令責打了。」
「啊?那個十三四歲的教坊奴?」神後思索片刻將辛時想起來。對她而言,那實在是一件小事,如今聽到阿韻提及,不由得面露驚訝。「你聽錯了吧。我記得那日你把提來,在我面前還怕得要死,不像是能犯事的。」
阿韻道:「似乎確是那抄書吏的錯。中書下屬吏員有擬詔之責,妾聽聞他正是效仿他們,擅改孫中令口述之詞,才受責罰。」
「代筆潤色不就是書吏該做的事。」神後隨口道。「雖然他不是主書也不是主事,但陛下就是那個意思嘛……他得改成什麼樣,才能讓孫中令那麼惱火?」
阿韻道:「妾不知,可要詢問詳細?」
「也行啊,你去看看唄。」神後道,哼一聲。「那老倔驢是誰的面子都不給——我要看他這回尋什麼由頭。」
次日阿韻尋空,又去中書。她帶回辛時擬寫的詔卷,呈至神後面前:「這是禍源之起,殿下請看。」
倒是神後再度驚訝一聲,看向隨侍女官:「昨日不過同你閒談,怎麼真去打聽了?——還將詔卷給帶回來。就算是廢稿,也不能由我中宮任意處置,你到現在不明白?」
阿韻討饒:「殿下閒談玩笑,妾怎麼敢不當真。是妾行事不周,殿下責罰妾吧!」
神後笑道:「你就是仗著我縱容你,自己想看熱鬧。」語畢去拿詔卷,又道:「既拿回來,看看也罷。」
展開捲軸,開頭照例羅列相關僚屬,空著長官署名的地方。神後掃過卷頭行文,眼神忽地一頓,竟認真起來,逐字逐句捧著詔書往下讀,最後輕嘆一口氣,向自己的貼身女官招手:「阿韻,你來看看這卷詔書。」
女官微有疑惑,自神後手中接過捲軸,閱過開頭同樣一頓,也是越看神色越凝重。中宮皇后將她的表情收入眼底,片刻問:「如何?」
阿韻道:「妾自二十二年前隨侍皇后身側,習詩書辭文,數度代擬國詔,自詡巾幗胸中亦略有丘壑。如今見到這份詔書,才知何謂天生文采。」
說著放下捲軸,亦嘆道:「孫中令一葉障目。」
神後笑一聲:「可不,這老頭狂傲慣了,自覺陛下身邊開國元老,什麼事都離不得他。先前陛下斥責他去習字,你看哪次不是應付?這回配給他一個書吏,指不定又覺得有失顏面,心中正不痛快。他看人下碟,揪著人家出身不好不放,正好,他不要我要,中書再重,難道人才就只能他處出?」
神後又道:「這事知會陛下一聲,就實話說孫中令不喜歡,把人給我退了回來……一個抄書奴,我想想,先放在翰林吧,反正是吏,方便召見。」
辛時頓一頓,受回憶感染似的,幽幽嘆一口氣。
「在那之後,就是阿韻尚宮告病,於侍奉一道日感無力。神後命我為她打下手,謄抄一些不太重要的詔書文件。」他說著苦笑。「那只是神後想嘗試啟用我的藉口。再過一段時間,她見我做得還不錯,便讓阿韻徹底請換職務,於是替內庭擬詔的事情順理成章由我接手。」
他也就徹徹底底,成為神後一派的人物。
「我知道,天子事務,我不應該參與太多。」辛時說著轉過身,往楊修元懷中縮去。「可是,這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我離他們太近了……隨侍在二聖身側,每日有無數個機會打照面,隨口問個問題,答還是不答?甚至不用久而久之,很快的,就涉政了。不得不涉政。」
楊修元說不出話。他知辛時在禁中,很多事情並非情願,懷著複雜的心情思緒幾轉,又想到另一件事:「你怎麼就……找那些人……」
語氣幽怨,辛時笑一聲:「是啊,當然誰都不如你,你最好。但禁宮壓力那麼大,我也得找個人陪陪我不是嗎,不能歡談交心,至少軟語溫存片刻,長夜冷被,很難過的啊……」
只可惜,阿真阿舟雖然順眼,卻誰也不是楊修元,不是他的親人。於是越消遣、越寂寞,越旖旎、越孤單。
楊修元問:「你會夢到過去嗎?」
辛時一時沉默。他道:「不太會了。神後治下,我只有為她效力或者去死兩條路,過去沒有助益,只會加深痛苦。」
楊修元回過味來:「等一下。不給她效力,就去死,你還說那女人沒逼迫你?你——」
「不能從偏而論,阿元。」辛時打斷他。「她確實只給我兩個選擇,但你要記得我的身份,我們的身份。亂臣賊子倖存下來的有多少,活人永遠不如死人保險,她至少願意給我一個選擇,我……我是自願的。」
說罷覺得兩人間氣氛微冷。辛時愣愣地看著楊修元,過片刻主動靠過去示弱,輕輕地,輕輕地道歉。
「對不起。」
楊修元頓覺酸楚。
他坦白道:「你知道嗎,阿汝,播州有家農戶對我挺好的,好幾次提想招我入贅。一開始我回絕了,畢竟這件事實在有些難以接受,但後來想想,好像我也沒資格挑三揀四,就……有些心動。」
「我會到神都來,是因為王酢他們找到我。他們本來是想去崖州找九郎的,他年紀最大,也一定最恨那對夫妻,可是沒打聽他到消息,才轉道播州,想找十一郎,卻沒想到十一郎也病逝,只剩下我……那時候我幾乎就要答應成婚,如果他們晚個一年半載來,等我有了妻子,甚至有了孩子,大概我就不會答應他們,只想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了……阿汝,說這麼多,其實我想說,我也沒有一刻不停想著報仇,有時候甚至在考慮放下那些事,我雖然,我雖然有時候會怪你,但我理解你的感受……」
楊修元越說聲音越小:「從前我以為自己貴為王子,是不同的,後來才發現也不過只是個普通人……可能正是如此,阿爹阿娘也覺得我沒出息,那麼多年,從沒入過我的夢……」
辛時抱住楊修元,貼在他胸前。
「不要這麼說。」他道。「九郎不知蹤跡,十一郎也走了,家中血脈只剩下你不是嗎?生活在那種缺醫少藥的地方,又舉目無親,活著已經很不容易,叔父叔母一定知道這點,不想讓舊事一直驚擾你成為心魔,才不敢入夢。」
楊修元問:「是這樣嗎?」
「一定是這樣。」辛時語氣篤定。「不然,你看怎麼會,我們兜轉那麼多年,又重逢?」
楊修元悶悶道:「你別生氣我以前罵你就好。」
辛時便笑,捧著他的臉往眉心吻去,道:「你那時候又不知道我是誰……沒事啦,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喜歡我喜歡得不行。」
「是啊,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楊修元小聲道。「你以後也別再找別人了,行不行。」
辛時「哧」地一聲笑:「我都和你相認了還找別人幹嘛,全家人都知道我對你特別。再說了,我也沒錢啊……這樣吧,你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好不好。」
「那是因為你開銷太奢侈,買來的奴戶說放良就放良。」楊修元下意識反駁,然後自救。「呃當然我現在也是你家奴戶,你叫我幹嘛我就幹嘛——我現在也什麼都會幹的。」
辛時聞言鬆開手,認真地看著楊修元。
「我沒有給你寫奴籍。」他側著身,一手枕在耳下。「那會趙寺卿幫忙,替你把身份銷去,我讓你留在家裡,做侍衛之用,卻沒有將你歸入奴戶。甚至連新身份也沒有寫——所以,你現在最多算個黑戶。」
辛時說著又笑,仰面躺回去,舒開雙臂道:「無所謂,什麼黑戶奴戶,更不能說的身份我也不怕——債多不愁。」
楊修元也被他說笑,知道那些事情終不便多言,起身道:「那我過去搬東西。也沒多少要拿的,很快就能收拾好。」
「等一下。」楊修元推門的時候,辛時又叫住他。「順便叫芝奴做飯去……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