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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2024-09-14 19:58:13 作者: 酥小方

  第二十一章

  

  那一年神都的冬天很冷。具體冷到什麼程度,辛時記不清,只知道院中管事吏的閒談中常出現「某某地方凍死誰」的字眼,停停落落的雪仿佛沒有盡頭,放眼望去儘是茫茫銀色,而他的手上也長滿凍瘡。

  手上長凍瘡是件很麻煩的事情,疼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會讓人拿不住筆,寫不了字。不同於教坊中的其他人,他偶然滯留其中,並不擅長歌舞亦或雜技百戲。坊監常常對他的無用止不住嘆氣,好容易因「讀過書、識字」而被塞到這個抄書奴的職務里去,要是再做不好——

  四方圍牆高聳,看得久了,有種身在井底的眩暈。自從被發配到此處,除卻每日定時定點的跟著大部隊出門領受書務,辛時還未踏出外圍一步。這一處「賢昭台」,是幾年前才在皇城中新設,用於整理書籍的機構。先朝冷落聖學,致使許多典籍亡佚,僅宮中還存留些許卷本,聖人如今有心重新歸納謄抄一份,供給百官使用。散落的經卷而經由飽學之士核對刪補,最後真正做復刻工作的,就是他們這些奴婢。

  聽年紀稍大一點的共事說,一牆之隔還有一座女院,每日出門比他們晚上兩刻,但做一樣的事務。女院中的宮女,辛時知道,大多來自掖庭,有一些是「從民間選調上來的」,但更多的同他一樣,是「讀過書,犯罪人家的後代」。

  天蒙蒙亮,院門緊閉,寥落無聲。昨日管院吏已經說過,今日有貴駕臨台,為防止他們這些「不懂事」的奴婢滋生事項,一把鎖盡數鎖在院中。禁足不許出入,辛時沒有異議,但大清早就將院門上鎖——意味著每日只有兩頓的餐食,今天又要少一頓。

  沒關係,這些年餓慣了,他還算能抗。辛時借著天光,默默用布條將十指包牢——布條是從他入教坊時的衣服上裁下來的,那時他還小,只有七、八歲,到現在身量抽高不少,早已穿不上。穿不上的衣物,他們這些奴婢也是不捨得扔的,但那件衣服被穿洗過太多次,早已變得又黑又硬,辛時無法,只好聽從別人的建議——用剪子剪成長條,冬日裡包手指用。

  將手指包起來並不能減輕瘡傷發作,相反,若是流出的血與布條結在一塊,那種撕心裂肺的疼能讓人經年難忘。用過幾個冬天的布條傷痕累累,上頭全是洗不乾淨的血跡——沒辦法,將手指包起來,雖然皮肉痛苦倍增,至少寫字的時候不會讓血水沾上書簡,能夠少挨一點罰。

  睡著幾十人的房屋空氣渾濁,推門出去,卻又被凌冽的寒氣激得一抖。抄書奴不光是要抄書,按管院吏說,那是「閒人才有的命」,除卻日常事務,賢昭台一應清掃工作,也是他們在做,今早出不去,院中的雪一樣要掃。

  辛時從更早起的抄書奴手中接過掃帚。前幾個冬天,他還有個對付辦法凍瘡,盡挑疼到受不了的時候,將手浸到井水、或者埋到雪堆里去,凍麻木了,也能好受些。後來是被旁的人看到,驚呼「這麼折騰,你不怕手指爛掉」,才知對傷口毫無益處,嚇得往後再疼再養也不敢再度照做,生怕寫不了字,失去最後的立錐之地。

  天色漸明,難得是個晴天。雪地上逐漸比屋內暖和,抄書奴三三兩兩從鋪房出來,擠在空地上曬太陽。掃雪出的汗逐漸褪去,辛時又覺得有些冷,緊緊衣衫在心裡想,如今是三九,還是四九?今年未數九就開始落雪,到現在,也差不多該停了吧……

  門鎖微響,「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頭打開。一眾抄書奴循聲往外看去,眼中含著期待。今日來賢昭台的大人物,走得這麼早嗎?這時候解禁,是不是還能趕得上飯吃……

  門被推開,管院吏站在外側,身邊還跟著一個陌生卻裝扮明艷的女官。那是個宮女,辛時很肯定,畢竟宮裝他還是認得的,但是哪裡的宮女能穿得這麼招搖華麗,禁苑?

  管院吏開口,並非一如既往催人去領抄書的指令:「辛時呢?哪一個是辛時,出列。」

  聽見自己被點名,辛時如遭晴天霹靂。他下意識想躲,卻見身邊的人看他一眼,如潮水般紛紛退開。他僵在原地,望見跟在管院吏身邊的女官瞪大眼看他,一會驚訝一會皺眉,半點不諱言道:「這麼點一個?還是個孩子……你確定沒搞錯?」

  管院吏又說什麼,女官道:「算了算了。皇后要見,快跟我走。」

  皇后——辛時確信自己沒聽岔,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管院吏見他傻呆呆地站著,一把將他提起來跟在女官身後飛馳。到了正殿,平常空蕩蕩的賢昭台早已被各等女官占據,衣著是辛時從未見過的尊貴制式,不等任何人開口,就軟綿綿地跪在地上。

  女官之後,賢昭台正中臨時設起一副坐具,坐上一人儀態端莊,辛時不敢看她的臉,知那大抵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后,不,或許該按不久前上的尊號,稱為神後。尊貴的中宮國母乍一見辛時,也是同樣的驚訝,召來退至一邊的管院吏,與女官的提問如出一轍:

  「這卷書是他寫的,你沒弄錯?」

  管院吏畢恭畢敬地站在神後面前:「回稟皇后,正是。賢昭台謄書,每卷皆有屬名在冊,奴人領檔時,皆先記錄姓名、日期,歸還時亦復如此,方可核銷。」

  說罷奉上登名卷冊。神後粗粗看過,方才點頭,歸還給院吏後笑著對身邊女官說什麼,依稀聽到宮女也笑回「人小鬼大」之類的字句,於是轉而看向跪在下首的辛時,問:「你今年多大?」

  辛時何曾遇見過皇后問話,被話中威儀震出一身的汗。他勉強抽出一縷神智將舌頭捋直,道:「回大聖神母皇后的話——奴今年,滿十三。」

  還好,賢昭台整理文冊的同時編撰國史,他粗粗閱覽過,還記得皇后的尊號。辛時心口咚咚狂跳,沒喘勻一口氣,又聽大周皇后在頭頂道:「你字寫得挺好。其他人只知工整,轉合之間一股死氣,唯有你頗具靈性。你是哪個僚屬之下的,怎麼到賢昭台來抄書?」

  辛時又顫巍巍道:「奴名辛時,因……家中犯罪,沒入教坊,是教坊之奴。」

  神後聞言,微露意外,不由得多瞥辛時一眼,道:「教坊的人也能送這裡來。」

  教坊入賢昭台,就算身份依舊是奴,也不合規矩,畢竟那裡只養些會歌舞的伎人。辛時沒從「皇后召我好像不是為了找我麻煩而是誇我字寫得好看」的衝擊中緩過來,又以為自己即將面臨盤查,一顆心隨即吊起。然而大周皇后沒再對此多說什麼,又去看他謄抄整理的文卷,片刻道:「你現在寫幾個字我看看。」

  立刻有人飛奔去找用具,辛時跪在地上,研墨時手都在抖。好容易將紙筆在擡來的矮几上鋪開,鼓起勇氣小聲問:「請問神母皇后——奴該寫什麼?」

  神後不甚在意,道:「什麼都行。」

  話音才落,見一宮女匆匆從外跑來,在面前止步。她高舉雙手,彎腰向神後稟報:「聖人駕至。」

  神後驚訝道:「陛下怎麼也來了?」急忙起身,率領眾人到門口迎接。

  天子駕比想像中簡單許多,神後出去不多時便回來,身邊依舊跟隨那幾個女官,只多出幾個持刀近侍。神皇叨叨地與妻子講話,一會是「我在大興殿,聽說你來,順道也過來看一看」,一會又是「自從這地落成,我都沒問過幾回,不能什麼事務都壓給你來負責」,行至殿中,神後將原先的坐具讓出,又命女官在天子側旁增設一副,方才落座。

  神皇注意到堂下的辛時,轉頭問妻子:「這是什麼人?是否衝撞到你的鳳駕,怎麼跪在面前?」

  「陛下此言甚怪,妾何時是嚴苛之輩?」中宮國母笑與天子語。「妾翻檢書冊,偶然見此人字寫得好,故召來一問。」

  神皇奇道:「什麼人的字能讓你覺得好?」眯眼見辛時面前果真擺著布帛,道:「你叫他寫字了麼——正好,朕與皇后一同賞看。」

  當即有女官上前,取走辛時才寫的字。墨印未乾,神皇捧著布帛嘖嘖稱奇,道:「是挺清秀。這寫的是,嗯……」

  神後道:「《大雅》?」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正是《詩·大雅》中《民勞》篇的為首四句。

  神皇又看向辛時,微有意外:「倒小瞧宮中宮人才華。」

  神後也倍感意外,問辛時道:「你怎麼想的要寫這四句?」

  辛時道:「回二聖之言,賢昭台近日編修前朝國事,奴見種種記載,民易子而食,苦不堪言,便想到這篇古詩。倘若先朝末帝能如陛下般聽取民意,大約也不至亡國,可見天命在周……」

  一番奉承說得略有磕絆。天子聽完卻是漸漸不笑,想起開國艱辛,對妻子感嘆道:「正是!皇后,想當初你我徒手創業,一派艱辛,誰都不看好,卻靠著善待民眾,一點點招攏人心,才嬴過那幾個偽王……王朝皆因民而舉,也因民而廢,我楊氏也是如此,七娘,果真民意才是天命啊。」

  神後盈盈一拜:「陛下關懷黎庶生計,理應為天命所歸。」

  「你惜才之心急切。」天子對妻子說。「朕想到一個去處。你記得孫犢那手書法嗎——丑得沒法看!他在詔文上署名,朕都嫌丟臉,把這抄書官送給他做代筆吧。」

  神後笑道:「孫中令不覺得自己的字丑——他說的,君子之字不加矯飾,譬如其身行道。」

  神皇大笑道:「他是比那一手字還長得磕磣!」

  語畢周圍人都笑起來,又說好些前朝逸聞。神後見逗留已久,再陪著一道說笑幾句,尋機請神皇回宮。天子欣然允諾,於是烏泱泱一眾人又往門口去,一前一後到來的兩輛尊車同時起駕。

  賢昭台冷清下來。有人請辛時起來,不是平時管束他的院人,仿佛是品級更高些的刀筆吏,帶著他在皇城中七彎八拐走了許久,到一處比賢昭台更氣派的僚屬中。進門到值房中,立刻又有許多宮人魚貫而入,更衣,送飯,看傷開藥……直到所有人都離開,只剩下他一人,辛時才敢摸一摸身上嶄新且暖和的棉袍,渾渾噩噩想:他這是,好運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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