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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2024-09-14 19:58:08 作者: 酥小方

  第十八章

  辛時午後散班,歸家再喚阿野來問,聽她道:

  「阿郎是婢子的主人。主人指婚,奴婢自然沒有不願的道理。」

  辛時便笑,敏銳地察覺出阿野語帶賭氣,藏著不快。他沒猜錯,比起阿真的熱切,阿野顯然沒有那麼非他不可。她曾是良家子,比起嫁作人婦更希望重回良籍,或許問清阿真本有機會放良卻願意繼續在辛時家中為奴,不滿他擅自做下決定,白日裡已經吵過一架。

  「好罷,好罷。」辛時道,露出一點縱容。「我本有意撤放你們的奴籍,如今也成人好意。今天已經晚了,最近我不空,有御前交付的事務,大概要一段時間才忙完……下月十二日吧,日頭逢雙,我改那日休沐,帶你們去官府辦手續,在這之前你呆在房中儘量少出門,家中灑掃不用再管,夫妻新婚前,少見面的好。」

  阿野雙目一亮,面上終於露出驚喜與感激的神情,當即道:「嫁妝婢子自己做就好,半月不忙別的活,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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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時笑道:「好吧,那將針線給你,你自己做嫁衣。可惜我們家裡沒有主母,不曾有婦女首飾,芝奴,你明天去集市上找一家金銀鋪,看看有沒有時下流行的頭面買一副,然後到鄉下把阿慶叫回來,如今可缺人手了。」

  打發各奴僕歸位,辛時第二日照常出入翰林。夜間將睡時,卻見推門而入的是楊修元,道:「我來服侍阿郎就寢。」

  四目相對,辛時略有驚奇,不由得問道:「怎麼是你?」

  「芝奴到鄉下去了。阿真——如果你還想看見他的話。」楊修元說。「現在家裡只有我。」

  倒也沒有那麼不待見阿真,但楊修元既然來了,也不是不可以。辛時容他端水進來,水面上隱隱晃著倒影,不甚穩重,忍不住笑問道:「你會服侍人嗎?」

  楊修元反駁:「怎麼不會?」語畢覺得失禮,重又道:「當然會,我又不嬌生慣養。」

  「嬌生慣養」將辛時逗笑,張手由楊修元解開外衣,接過他打濕後遞來的布帕擦臉。他很想問楊修元,這種一邊幹活一邊罵罵咧咧的性格是誰教成的,又覺不失為一種率真,終於沒說出口,只是依次漱口、洗手,由楊修元替他解開鞋襪,將雙足浸入水中。

  辛時「唔」了一聲,輕輕皺起眉。楊修元正欲問是否有哪裡不妥,見辛時將他的手腕捉起,問:「你手上繭子很多?」

  翻到手心,但見各個關節處,雖不至黃老,都薄薄地結著一層繭,觸感微硬。楊修元沉默,過片刻抽手站起身,道:「我是粗人,還是叫阿真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辛時拉住楊修元的衣角,仰頭看他。「尋常人手上長不了這麼多繭,你幹活很多嗎?」

  「農人都這樣,很正常吧。」楊修元重又蹲到辛時面前。「我家周圍鄰居還笑我細皮嫩肉,大概只是你沒見過。」

  他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辛時欲言又止,只好將預備的許多問題重新吞回肚中:「大概我真沒見過。」

  楊修元深以為然,教坊苦雖苦,到底不必手持農具耕作,放在從前他也不信終日操勞能給一個人帶去多麼匪夷所思的變化。好在他也再不想著去找阿真替換自己,撤去水盆後往牆上抱來黑色的罐子,依照囑咐自雙手揉起,替辛時塗抹藥膏。

  也是手指幾處關節處,皮膚紅暈暈一片,細看零星還有發紫,是皴破才癒合後的模樣。這回楊修元知道主動提起話題,剮來藥膏繼續往耳尖上塗抹,問: 「這是凍瘡藥膏,你常長瘡子嗎?」

  「神都冬天很冷,尤其騎馬上朝,風裡一吹,很容易長瘡。往年不去鄉下也會長一點,雖然不多,今年因那寺里太冷格外嚴重。」似是覺楊修元塗抹太厚,辛時擡手,從耳後往頸間揉捏。「這藥膏本是御製,專賜五品以上官員使用。不過很快,街頭藥店裡就都是一樣的方子,御中無論什麼新物都流傳得很快。也確實很好用,在這之前,藥鋪里的瘡膏都是用麻油調和,味道大而且油,碰什麼都沾。」

  這便又要說起辛時頗非周折,從翰林院的遠親尚醫局悄悄要來的「禁中秘方」。他當時興沖沖地拿著方子去藥鋪配藥,卻發現郎中早已見怪不怪——愁得他一出藥鋪就為自己幾個月的白費力氣念詩,念「琪樹金蓮栽未了」,「階前梧葉已秋聲」。

  想起往事,辛時不由得抿了點笑。又聽楊修元在一旁嘀咕,似是阿真對他說過什麼,道:「難怪你不喜歡塗藥膏。」

  辛時又笑,抓著他的手,問:「你長不長凍瘡?」

  楊修元點頭:「長過。播州有個偏方,他們給我治好了,呃……」

  他頓一頓,像是有些後怕,道:「以毒攻毒吧,專挑冬天瘡子長得最甚的時候,拿辣椒煮水泡。管用是挺管用,但……反正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辛時不知從寥寥數語中想到什麼鮮活的場面,止不住地笑。楊修元被笑得有些惱,想說什麼,忽察覺辛時一直抓著他的手臂未放,瞬息覺得臉上發燙,忙不疊站起來,道:「你是不是該睡了?太興奮,會睡不著的。」

  辛時聞言止聲,終於如楊修元所願鬆開他,端端正正向下躺去,道:「也是,時候不早,明日還有班。五更時喊我起來,家裡不勞動火,去翰林的路上我買點東西吃。」

  楊修元將餘事收拾妥當,熄滅燭火,關門而去。站到廊下的那一刻,他突然反應過來,和阿真的經歷大相逕庭,辛時怎麼又沒留他?

  第二日芝奴告別家人,到鄉下去帶阿慶回來幫襯人手,隔日才回。辛時回家過夜的次數明顯少了,有時候兩天、三天才見到一次人,某日坊市開門時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帶著兩張一模一樣的放良書回家,很顯然的公器私用。他翻出阿真和阿野的買賣契書,先到府衙置換身份,又當著兩人的面將舊紙燒了,回家後午休片刻,命阿真芝奴楊修元布置新房,待到傍晚,喜色已濃。阿野穿著趕製的嫁衣與新買的頭面,搖搖欲墜地跨過火盆,由阿真牽住在辛時面前敬拜天地,起身時見辛時拿過一個紅封遞給兩人,道:「給你們的,拿著吧。」

  打開來見,並非什麼金銀財物,而是一首詩。阿真阿野不解其意,辛時道:「正經人家結合,新娘新郎不在一家,要念催妝詩,才把女兒請過門。你們不懂這些,我寫一首,禮數算是周全了,新婚燕爾,也沒什麼好送的,就祝你們長久吧。」

  第二早阿野早起做羹湯,因無長輩,奉給辛時吃。辛時喚芝奴取來包裹,裡面有幾兩銀錢、一些應季衣物,阿真接過,和阿野雙雙在門前磕三個頭,想到遠行在即,不由落下淚來,互相攙扶著離去。

  辛時匆匆奔回翰林院掛值,抱著提前寫好的文書往長極殿中跑。家事國事,這幾天他很是忙碌,連帶芝奴也不敢打攪,直到他作息重歸正常,才在某一日尋機問道:「阿郎,家中是不是該添一些人?」

  彼時辛時正在揉按晴明,聞言將雙手往臉上一捂,仰頭道:「是啊,阿真不在,起居都不大方便。我是不空大動干戈,到教坊抱點畫卷回來吧,你清楚我喜歡什麼樣。實在不行,對比家裡現成的。」

  又是喜歡的又是現成的,為什麼不直接培養家裡這個……芝奴在心裡哀嚎,終不敢在主人面前表現,兢兢業業地往教坊跑了幾天,回來又請示辛時喜好:「教坊人不在少數,阿郎想挑什麼年齡段的?」

  辛時道:「十七八歲,十九、二十也尚可,但不要比我小。」

  芝奴道:「年紀大的,沒幾年又想著成家。阿郎心腸軟,求一求就都答應了。」

  辛時道:「不想留的,緣分不夠罷了。到那時再說。」

  芝奴便知道辛時還是想要年紀大一點的,默默將主人的偏好記在心裡,突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情,道:「阿郎,奴今日去看人的時候,聽見牆角處『阿辛』、『阿辛』地叫——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也姓辛呢。」

  辛時一愣,眼底卷過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瞬息即平。他順著芝奴的話發了好一會呆,才記起來道:「沒成想的。如何攀得上神都的高枝。」

  芝奴於是退下,第二日去教坊索買——妙齡男子——的畫卷,等辛時回來後送入房中,又道:「阿郎昨晚說得正是。奴今日又去打聽,那與阿郎同姓的女孩這幾月才賣到教坊,為得給做生意的父親抵債,還是個良家子呢。」

  辛時略笑一笑,不置可否,拾起畫像翻看,在一人臉上逗留:「長得倒周正。」

  他又揀起其他人的肖像,看過兩遍放下,指尖輕點那人眉眼,道:「還是他吧。你去問問,若在十金之內,便帶回來。」

  芝奴道:「管可以的。奴問過了,贖買只需八金,再加五百文慰問辛勞。」

  辛時點點頭,算是允諾。芝奴收拾畫卷出門,正值楊修元出來守夜,對著他好一陣擠眉弄眼,弄得後者莫名其妙:「幹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芝奴嘖嘖搖頭,露出一副遺憾的表情。「有些人還被蒙在鼓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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