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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024-09-14 19:58:07 作者: 酥小方

  第十七章

  睡得太晚,夜間又落枕,第二早起來,不幸犯了頸椎的毛病。好在一天下來事情並不多,擬寫的數份詔書皆是中規中矩之流,呈遞之後並未傳來應付了事的指責。時將近申,辛時清算剩餘日程,自覺留待明天也能做完,便將掛在點卯堂中的腰牌摘下,提早一刻回家。

  顛簸一路,額角越發脹得厲害。辛時扔掉馬繩,將沾灰的外衣掛在椅被,往榻上一倒喚阿真捏肩。阿真見他模樣,知是伏案寫作的老毛病發作,立刻撤去高枕將軟被疊起供辛時趴著,解開衣襟剩下最薄一層裡衣,照著各處穴位捶打揉按。

  不多時芝奴端來熱水,阿真打濕掛在沿上的麻布帕子,將裡衣也褪至肩胛骨下,將擰乾的布帕疊好敷在肩頸初。水溫極高,辛時燙得瑟縮一下,又止不住餵嘆出聲,幾番來回之後,終覺經脈舒絡,耳目清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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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真順著背部往下推拿,至腰間時,許是碰到癢處,惹得辛時輕哼一聲,反手抓住他。阿真會意,俯下身順勢攏住辛時,面頰在他泛紅的皮膚上貼過,末了湊近頸間在耳垂輕輕咬一口,笑道:「阿郎肩上燙得能煮雞子。」

  辛時也笑一笑,道:「這樣才舒服。」說罷覺得有人擁攏困意席捲,往邊上掙開一點,道:「我睡一會,三刻叫醒,別讓我貪多。」

  阿真應一聲,鬆手起身,替辛時將衣服仔細蓋回頸上,見他枕著軟被不肯放,又去櫃中令去一床出來。他坐在榻緣,待辛時睡熟,輕手輕腳地起身去廚房看飯,見差不多又折返回去,輕拍辛時,道:「阿郎,該起來用飯了。」

  辛時顯然不願意起,雖是有了回應,翻過身,擡手往眼上一搭還想繼續睡。阿真失笑,握住辛時的手臂輕輕擡起,將黏在臉上的髮絲撥至兩側,又道:「阿郎真該起了,你自己說的,貪多不好,晚上又睡不著。」

  辛時終於坐起來,整理衣衫,精神不濟。阿真將食案端上榻,辛時低頭,見箸邊第一疊菜是酸蘿蔔,想必是料他強從夢中醒來必感百事無力,特意備來開胃。

  辛時一向不太喜歡家裡的酸蘿蔔。他總覺得家奴醃得口味過重,只是尚在接受範圍內,所以沒有提起過。事實證明不好吃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依舊是不好吃的,辛時傾向於認為這蘿蔔酸的方向不對——但無論如何,強烈的酸味確實刺得他神思清明,如有解藥絲絲融入腹中,叫五官感觸都逐一甦醒過來。

  豆飯香氣撲鼻。辛時飲一碗水,有了食慾,夾一箸豆飯側頭看向阿真,問:「你們昨天吃了什麼?」

  阿真看向窗外,院子裡阿野正在喊楊修元吃飯,吵吵嚷嚷。他兀自出神,過片刻才反應過來辛時的問話,急忙回身賠笑低頭,道:「前日熬油的豬油渣,我們昨天蒸飯吃了。奚二娘年前送來的雞子,阿郎沒來得及吃,有幾個長了毛,芝奴打開來見沒怎麼壞,也一道吃了。」

  辛時點點頭,道「若是壞了就不要了」。阿真應下,待辛時用完飯,收拾桌具下去,回來時端著洗漱的水盆。他拉過辛時的手,撫過關節時觸感微有糙礪,便知他昨晚在宮中又是偷懶潦草入睡,不贊成道:「冬天往鄉下去一回,阿郎挨著凍,手上又發瘡子。現下雖然開春,偶爾還倒春寒,依舊要注意保養才是。」

  辛時將雙手泡在熱水裡,閉嘴不說話。這幾年冬天他凍瘡發得不嚴重,今年依舊有好了傷疤忘了痛的趨勢。阿真替他擦乾手,又解開足襪用剩下的水燙腳,拿來護膚膏藥鋪開塗抹,連耳尖也不落下——這卻是朝中官員的通病,天寒地凍時奔波於神都之中,手頭尚有方法保暖,耳朵最容易長凍瘡。為此神皇專命尚醫局調製出預防皴裂的藥膏,賜給給五品及以上的官員,辛時雖然品秩不夠,也不好為一點小物向二聖討要,但翰林院和尚醫局有些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關係,所以幾經周折,還是拿到了配方。

  洗漱完,辛時重新縮回榻上。天星夜幕,正該是正經睡覺的時候,然而折騰一翻他的精神又好了,向阿真招招手,道:「收拾完到榻上來坐。」

  阿真點頭,擦拭台面,將辛時換下的衣服抱走,拿出新的放在榻邊,轉身去檢查各處門窗。他將燒暗的燈芯剪去一段,待火重新旺起,罩上罩子,擡頭巡閱一圈,見各處皆是妥當,才輕輕挨著床沿,坐到榻前。

  辛時笑道:「榻間就這麼點地方,離二三尺遠做什麼?坐進來些。」

  阿真動一動腿,抓著衣服,乾乾向辛時一笑。他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猶豫片刻,看著辛時燦燦的目光,咽一咽唾沫,終於還是起身。

  但他卻沒有依言靠近。阿真退出幾步,跪在地上磕頭,道:「阿郎,奴……有一不情之請。」

  他並不敢擡頭,卻可以想見辛時定是收了表情。榻板微響,似是辛時往前傾身,阿真聽他笑了一笑,然後道:「從剛才起我就發現你有些魂不守舍,還道何時才會向我坦白。既然如此,說說吧,什麼事有求於我?」

  回想往常辛時待他種種,又想接下來要說的話,慚愧與內疚止不住湧入胸中。阿真一時想打退堂鼓,幾經躊躇,忍著酸澀道:「奴每與阿郎相眠,感念阿郎青睞,然奴終歸身份低賤,不成正果,又想人生不孝,實在不安……奴懇請阿郎允奴一份親事,待留了後代,依舊服侍主人……」

  一時無聲。辛時抱被看著地上的阿真,稍許啟唇,道:「是啊,你年紀也不小了。十八?十九?」

  阿真琢磨不透辛時的意思。他忐忑道:「奴今年二十了。」

  辛時道:「二十了,怪不得這麼著急,不怕責打,也要說出來。」

  衣料摩擦。他從榻間站到地面來,抖開外袍披在身上,好一陣悉悉簌簌。阿真下意識想提醒他注意著涼,又覺如今再無資格,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忍住。

  「人生在世要娶妻生子,這是天理倫常,我不能阻攔。」辛時說。「你想組建家室,我也沒興趣再和你相處,與誰共用一人。明日我寫一道放良書,你去府衙銷了奴籍,自己走吧。」

  阿真呆住,未曾想得到如此大方的允諾,滾下兩行淚來,道:「阿郎大恩,奴將來三世結草相報。」

  辛時笑一笑,在桌邊坐下,移來燈火。他將罩子取開,望著跳躍的燈火,道:「你是放良人,無父母又無家世,恐怕也只能娶個同樣出身婢戶的妻。良婚益配需長者之媒,我既虛當幾年你的主人,索性替你相看了如何?」

  阿真不信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道:「能得阿郎指婚,奴還有什麼怨言。」

  便聽辛時放下燈罩,慢悠悠道:「你與阿野,兩情相悅多久了?」

  秘密被撞破,驚慌在心中炸開。阿真頭腦里一片空白,惶惶地擡頭,撞見辛時笑盈盈的樣子,突然反應過來,「撲通」一聲磕出響頭,涕淚橫留道:「奴謝阿郎大恩!奴願不入良籍,子子孫孫永遠服侍阿郎!」

  辛時又笑一笑,不理會阿真的激動,道:「別高興得太早,你願意,人家不一定願意。等明天我去問一問她的意思,再做打算。」

  說罷挑出籃中長針,挑弄燈芯,似是嫌火光太亮。阿真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忙不疊湊過去道:「奴來。阿郎小心燈火燎到手。」

  辛時任由阿真接手,脫了外衣上榻。阿真將燈光調至最暗,重新覆上罩子防止燈煙瀰漫,又將辛時隨手擱置的外衣整平疊好放回,這才躬身輕聲道:「奴退了,阿郎好生休息。」

  次日沒有急務,辛時照例寅時才起,待卯正去翰林院應值。芝奴代替阿真服侍,從外面買了隔壁街邊烙餅攤上的燒餅回來做早飯,悄悄打量辛時沒事人一般坐在桌前就著白水吃餅,猶豫再三,還是問道:「阿郎昨晚……打發阿真回去了?」

  見他神情緊張,辛時輕輕笑一聲,漱過口,道:「不是大事,他沒惹惱我。阿野起來了嗎?若起了,叫她來一趟,我有事和她說。」

  芝奴正要去找人,才踏出房門,被辛時叫住:「等一下。」

  辛時撥開紙間碎屑,將餘下的燒餅重新包起來,遞給他道:「這還有一個……你熱在灶台里,留給楊修元。下次別買這麼多,吃不掉。」

  阿野立在房下,同樣有些不安。辛時跨出門,對她道:「你大概已經知曉一二,我再從頭和你說一遍。阿真昨晚向我求娶妻室,我知道你們向來有些意思,想將你配給他,你意下如何?」

  見阿野躊躇,辛時瞄一眼天色,道:「不必當下給我答覆。我得出門了,等下午回來之後,再告訴我決定不遲。」

  說罷穿過堂屋,牽馬出門。

  走出坊門,辛時勒馬回望,在一眾灰黑色的屋頂中尋找自家院子裡的梧桐樹。他的年紀還沒有阿真大,替人做媒這種事落在身上,還真是有些彆扭。

  他能感受得到,無論是阿真還是芝奴,都對他自昨晚到今早的平靜十分忐忑,擔心實則風雨欲來——奴婢非但私相授受,還求到面前來,哪個主人能咽下這口氣?

  我真的沒有生氣呀。辛時想。他也曾被沒入奴籍,只是時運偶然,才一躍成為天子夫妻身邊的紅人。沒有人願意一輩子為奴,孑然無托,辛時很能理解阿真的感受,也因此才會同意他的請求。

  他只是……乍然身邊熟悉的人要離去,有一點惆悵而已。他從很小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什麼,留不住父母,留不住親人,留不住兄弟姐妹,留不住朋友,原來到了最後,連花錢買來的、屬於自己私產的奴僕,也將留不住。

  他當然可以生氣,可以打罵,可以責罰。但人的心是留不住的,一個人若是生出什麼想法,真是半點辦法也沒有。

  辛時長吁一聲,策馬開步,在朝陽中朝宮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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