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024-09-14 19:58:05
作者: 酥小方
第十五章
峰迴路轉,遠遠望見山前一點金色,在西斜的日光下閃耀。走近看,連綿成片的佛寺已具規格,只有幾處還零星裸露著梁骨。寺前有僧人,看見來客面露訝意,正欲拒絕,聽辛時是奉皇后之名前來、又見他示出翰林職牌,急匆匆地將人引入,通報駐寺的大和尚。
不多時一身著黑袍的知客僧出現在面前,自念法號禪厚,向辛時見禮。辛時拒絕了知客僧提供素齋的好意,道:「法院眾大,趁著還有天光,師父帶我走一走吧。」
涼氣呼入肺腑,冰離離的。斜影沉沉,百來級長階走得人氣喘,好在已立到彩檐之下,辛時擡頭,見殿頭斗拱下繪著衣袂飄飄的男女飛天,伴花伴鹿,在寒冬中顯出尤為突兀的生機盎然,正含笑看著他。
殿高宇深,禪厚推開門,一束夕光漫入青磚地上,映照殿中佛身燦燦。凡大寺內第一殿總供奉彌勒,四大天王分立兩側,正中石基兩側各雕成一頭寶象,上塑笑口常開的佛陀端坐蓮花,四周屏障上攀插仙山繚繞、雲海亂目,是不曾在其他寺中見過的精工與巧思。果香馥郁,佛陀面前已擺滿了各色鮮果,想必自從佛身落座那日便不曾斷過供奉,若非隆冬時分,還該有奇葩香蘭等鮮花環繞。
財力雄厚……辛時默默地想。他仰望兩側猶如通天的樑柱,努力辨認上頭模糊不清的題聯,禪厚看出他的興趣所在,將人引至天王像前,指著石基上的碑文道:「此處刻彌勒上下生經,乃黃少傅二子黃興和之作。自黃少傅仙去,眾多兄弟子侄中唯有二子最得其書法真傳,寺中篆刻經文皆由其書寫,另還有褚真夫墨寶,郎君也可一覽。」
兩朝已故書法名家最優秀的兒子替石基撰寫經文,經禪厚一提,辛時恍然想起自己知道這件事。那時候黃興和還沒升任太子賓客,事實上到如今辛時也沒和這位黃氏書法的繼承人打過幾回照面;但那時雲法寺興建至一半,隨侍二聖身側時曾聽兩人商量寺中一應飾文皆要書法名家主持操刀,為此事後辛時還一個人悄悄吐槽過,說什麼來著,暴殄天物?
確實挺豪橫的,雲法寺從入門的第一步起就透露出「本朝不缺人缺錢」的氣息。辛時轉到彌勒佛像後,又是一塊黝黑刻字的石碑,禪厚忙道「這是韋陀本生故事」,遂點點頭,道「明日再細看」,跨出殿後門,見地勢忽而拔高,又是重重階梯。
登上高台,山前景色一覽無餘,夕陽已半沒入地面,照耀平原白雪微光靈動。此處便是大雄寶殿,一寺最為氣勢恢宏處,辛時見那百年古木壘築而成的高梁,連門檻也比別處高几分,費力擡腿跨入屋內,頓時被頂天立地的佛像鎮得忘了呼吸,一時間仿佛有佛音環繞,振聾發聵。
依舊是禪厚先入殿內,雙手合十站立一旁,看辛時虔誠地在佛前拜過三拜。他有心做來者一個人情,待辛時起身,問道:「今年寺中,郎君是第一客。可添一盞長明燈做頭份供奉?」
辛時轉頭,在搖曳生姿的蓮燈之間敏銳地觀察到一點沒有清理乾淨的灰漬,忍不住笑道:「客是第一個,然供奉似有無名信眾先登。」
寺內有工人,年節亦不得休息,正月初一夜中偷摸著來佛前燒香許願,僧眾亦不會阻攔。禪厚也一笑,毫不掩飾被辛時拆穿的謊言,道:「此一世,彼一世。三千大世界有億億萬萬年,哪一供奉才是首等。」
辛時再笑而置之,接受禪厚的機鋒,轉身對楊修元道:「你來。」
楊修元才拜完佛,磨磨蹭蹭地爬起來。他似是極不情願,撫平衣角站直了,道:「我既無錢財,又不信西方,上香作什麼?」
佛前說這話未免太過不敬,禪厚面上閃過一絲尷尬。辛時也未料到楊修元做如此回復,笑得不甚自然,打圓場道:「陰騭之言,多少信點。無論是為自己還是為親眷,將來我們都要下去和父母兄弟團聚,你說是吧?」
楊修元聞言嗤一聲,回過頭去。
「生前恩怨都算不明白,死了還是別團聚更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但楊修元鐵了不買帳的心。辛時和禪厚相互望望,一時無言,皆對這份無端而起的偏執皆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他終於察覺出楊修元不是一般的情緒低落。思緒幾番迴轉,忍不住嘆道:「你不願意來,何不早說一聲?我也不拘你,和芝奴一道收拾住處去。」
禪厚當即道:「從後門出去,繞過浮屠院,往右先下台階,再過三座殿,看見灰瓦的房子便是客室。快去吧,別讓主人家等急了。」
他攏著楊修元的背將他送出寶殿,略指方向,很快折返。辛時垂頭站在佛前,面上悵意卓然,看到禪厚又整理出一個帶著歉意的笑,躬身道:「我這隨從過於桀驁,不服禮數處,請師父擔待。」
禪厚搖頭,以示無礙,與辛時一同望向高台上的佛。微弱燈火照不亮過於高大的佛,將慈眉善目的神態隱去,他接起剛才被打斷的話題,問:「郎君還要供奉麼?」
即便楊修元不以為意,辛時一向保持不驚擾神佛鬼怪的敬意。即便不信,也值得入鄉隨俗,聞言點頭。
禪厚又問:「奉上何名,是小僧代筆,還是親自書寫?」
辛時道:「心誠為意,我來吧。有個問題問師父:我若不寫自己的名字,轉替他人供奉,使得不使得?」
禪厚道:「心之所誠,便無禁忌。愚僧斗膽多言,郎君方才種種,所謂『他人供奉』,是那位跑出去的侍從?」
辛時道:「不怕師父笑話。比起我,倒是他家中更有人需祈福增善,釋迦佛骨非百年際遇可見,可惜他不曉得其中利害,衝撞淨處,又賭氣跑出去。」
此事頗有些異常。一個主人翁,怎麼反過來替家奴祈福,即便被甩了冷臉色依舊孜孜不倦。然而禪厚非但沒有詢問,還很理解地點點頭,感嘆道:「愚僧觀其面相,亦非常人爾。」
辛時未答,捐了香火錢,同禪厚說好何時送來,去點長明燈。筆尖飽沾濃墨,落筆畫下一道蒼勁有力的短橫,泥硯的氣味凝聚在尾端久久不散,辛時猶豫片刻,還是筆劃一轉將「播」字改成「楊」字,寫道:
「楊氏孝子奉諸父母兄弟姊妹」
卻說楊修元穿出迂迴曲折的浮屠院,左拐右拐,終是迷了路。山如斧劈,朝陽處一尊石雕大佛,佛身佛手栩栩如生,唯肩頭往上搭著竹架,面部用布蒙住,還未竣工。谷地不深卻寬,裸露枯石與黃草,溪水斷流無聲,映襯在山陰籠罩下的低矮房屋,死氣沉沉。
山勢並不平坦,成片房屋危危地扎在石松間,如臨高崖。楊修元沿著吊橋行至一半,忽然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地方,不便前去,停住腳步遙遙而望。
周律有議,凡罪人女屬、奴婢,皆沒入教坊掖廷待用,或落為僧尼,貧寒一生。然而數十年前天子下詔,因自家所犯之罪十惡不赦,特遷女眷、家屬至博浪郡,嚴加看管,永世不出。
所以他在期待什麼呢?八水繞長安,浩浩湯湯,這裡早已沒有他的親人。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兄弟姐妹沒有,那個人……同樣不會有。
風吹林響,聲如海濤。有丘尼推門而出,注意到吊橋上站著的陌生男人,輕輕驚呼一聲。楊修元從回憶中驚醒,思及此番遊蕩耗費多時,唯恐辛時責怪,撇開崖上情況匆匆折返回去,四下尋路。
終是走上正軌,在天色全黑前摸到客院。芝奴將屋子擦洗過一遍,雙手凍得通紅,哈氣指揮楊修元將僧人送來的油燈點上,待關節恢復一點知覺,將帶來的包裹打開,一道鋪被。
又有僧人送來齋飯,因辛時突然造訪並未提前有所準備,菜色尋常。芝奴問楊修元為何中途回來,後者支吾著搪塞兩句,一起在門口蹲了許久,直到天星懸空,才見禪厚打著燈籠,與辛時一道從小路上行來。
幾人一道步入院門。上房燈火微透,禪厚替辛時打開門,道:「客院尚新,無甚煙火氣,夜裡冷清得很,當心著涼。」
芝奴拉一拉楊修元的袖子,兩人滯後一步,留在門口。楊修元正要詢問什麼事,聽芝奴低聲道:「剛才我就覺得這兒屋子冷得很,你聽和尚也這麼說。一會阿郎睡前你好生暖床,他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他若打發你回,我留著門。」
楊修元道:「暖床?」
芝奴道:「是啊,天寒地凍的,你不去還能我去,阿郎看我順眼嗎?」
他剛頂撞過辛時一回,沒準現下里確實是看芝奴更順眼,楊修元如此想,並不敢說出口。但此順眼非彼順眼,就像芝奴說的或許也並不止單純的暖床,這主僕倆一副心有靈默認尋常的模樣,其實比起出言不遜的他,更不信神佛吧……
是嫌田莊上人雜,才移到這處嗎。許是被丘尼住處勾起傷心事,楊修元點點頭,竟覺得「這樣也挺好」,與芝奴一道進了屋。
屋內依舊不暖,不過少卻室外寒風。辛時與禪厚對坐榻上,僧人點了清茶奉予他,觀賞片刻茶色後飲下,道:「師父也賜我隨從兩盞香湯。」
禪厚回身,看站在下側的兩人一眼,點點頭。看管客院的沙彌取來一對石磨杯盞,楊修元和芝奴一人領一杯漂浮茶沫的清湯,雖香得唇齒異味有些過頭,好在十分暖和。
收拾東西,禪厚起身告辭。出門前,他再次囑咐:「夜間冷,郎君多蓋被。」
小沙彌送來熱水。辛時脫衣洗漱,見僧人走得差不多,小聲道:「殿裡極盡豪奢,住處卻不願意加個炕,不知怎麼想的……」
是時候了。楊修元深吸一口氣,正欲自薦,又聽辛時不情不願道:「算了,難得一晚,將就將就……你們回去也緊著保暖,明日凍病可不好。」
隨即和端著水的芝奴一起,被轟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