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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24-09-14 19:58:03 作者: 酥小方

  第十四章

  新年理所當然地在郊外度過。農人做飯接地氣,讓楊修元仿佛間以為自己還身在播州。兄長去世後,他一人耕種幾畝薄田,本就困苦的日子更為雪上加霜;好在四周鄰里心善,知他孤苦,逢年過節總叫他一起吃飯,還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倘若不是那幾位遠道的「舊識」忽然出現,或者晚個一年半載來,他很可能就此娶妻生子,落入尋常人的生活,而如今——

  而如今孤單過年的另有其人,儘管辛時作為主人,想要熱鬧的辦法比楊修元多得多。他邀請佃戶一道用飯,雖然看上去更像是加入了農人的飯局,但比起那夜吃羊肉的時候,總算年味真切了許多。

  芝奴道:「快點吃,一會阿郎還給發花錢。」

  發花錢?人丁稀少,講究倒不落,楊修元扒完飯將碗筷擱置在水槽中,和芝奴還有阿慶興沖沖地一道回屋。

  屋中飯桌也已收拾妥帖,擺著方方正正手掌大小紅艷艷的紙包。辛時將孩子與家奴先後喚至身前,一人發一個,發完後又從包中單獨摸出兩個,遞到在一邊看熱鬧的佃戶面前道:「阿伯,阿嫂,你們也有。」

  佃戶稀罕,瞧著塞在手裡紙包失笑,道:「小孩家玩玩也就罷了,我們倆還收什麼?」

  

  辛時笑道:「無論長幼,圖個吉利。」

  佃戶依言將封口拆開,兩枚金燦燦的銅錢掉在手上,正反面刻著「延年昌壽,大富且樂」八個字。夫妻二人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竟也越看越喜,不由笑道:「這個好,找繩兒串起來,明年掛在身上去凶。」

  妻子聞言去針線堆里找剪子。楊修元見狀,起身道:「剪子白天被我拿去修籬笆上的刺,擱廚房裡了。」

  三人一起出門尋剪子,其餘人依舊舉著銅錢在燈下賞玩。辛時道:「他們二人年紀大,喜愛的東西不一樣,買了別的紋樣。你們的都是『辟兵莫當』,但來年求個平安最適當。」

  雖然面上字樣相同,背後的吉祥語卻不一樣。辛時一個個替他們讀過去,有的是「長樂未央」,有的是「除凶去央」,還有一枚刻著「長勿相忘」的被佃戶家小女兒拿到。芝奴笑道:「這合該是給十二郎的,阿郎拿錯人了吧。」

  萬幸楊修元不在,否則不知又要惹出什麼誤會。辛時不說是與不是,好在也沒生氣,只道:「都是市上買的,紅封一包,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分了錢玩一會,還不能睡,要守到第二天天明時分。數十人一同擠在屋中,吃過夜宵,翻出骰子來玩。辛時靠在牆邊觀戰賭局,不多時雙目漸漸闔起,楊修元見他將睡未睡的模樣,猶豫片刻輕輕推一把,道:「守歲時候,別睡著了吧。」

  辛時「唔」一聲,迷迷瞪瞪地睜眼。他打著哈欠,越過坐在炕沿的楊修元往桌上骰盅伸手,道:「給我也來一把。」

  總算熬到天色泛白,眾人多少都有些哈氣連天,反而是一開始睏倦的辛時看起來最顯精神。佃戶抱著東倒西歪的孩子上炕,楊修元也跟著阿慶芝奴回去,毫無疑問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時遲得不能再遲。

  房內已空,楊修元出門尋覓,見辛時站在溪水邊,三個孩子在不遠處戲弄什麼。走近看,冰面被鑿開一角,溪水淙淙地從中溢出,遂問:「你要釣魚嗎?水裡有魚?」

  辛時搖頭,微擡頜示意楊修元望向佃戶家的孩子,笑道:「看他們玩而已。他們愛跟我走,有理由不幹活。」

  楊修元看看辛時站的位置,離水面十步之遙,確實一副不沾陽春的模樣。不多時芝奴也過來,抱著木樁乾草磊起座位,雪霽天晴,風靜林寂,生一堆火,坐著曬太陽。

  孩子將捉魚的陶缸提回來,辛時探頭去看,收穫頗豐。三人將凍得通紅的手放到火遍取暖,小女兒仰頭看辛時,道:「東家阿郎,我們想烤魚吃。」

  辛時點頭應允,依舊端坐不動,看佃戶家的孩子忙活。楊修元見他像個瓷人似的,忍不住問:「他們都抓來了,你不吃嗎?」

  辛時又搖頭,道:「我不喜歡吃魚。水裡的東西,有一股泥腥味。」

  「那是因為料理不當。」楊修元反駁。「羊也有一股膻味,怎麼就充做主食。吃魚前,要先剖腹清洗乾淨內臟,用蔥、蒜、姜、鹽、豉調味醃製,然後炙烤、蒸悶、燉湯……各有風味。」

  辛時看著只將魚洗淨就放在火上烤的孩子,又回頭瞅一眼楊修元,笑道:「你聽起來懂得很多。」

  「南方河水不常結冰,冬天魚好抓。」楊修元說。「我在播州吃了很多年,手藝……還算不錯吧。殺魚我也會,我做給你嘗嘗看,沒那麼難吃。」

  說著到三個孩子身邊提走尖刀,伸手往陶缸中捉魚。辛時一起走過去,見楊修元將魚往地上一甩,摔暈後捏著兩面微微張開的魚腮,走向溪邊。

  他蹲下,按住魚尾,利落地將魚鱗刮下,挑去腮,刀尖劈入側腹,頓時滲出一縷紅。楊修元手腕一轉,刀身在魚肚子內突起又落下,破口處便擠出整包內臟,青黑色的魚膽亮瑩瑩未破,扔在地上。

  楊修元往水裡洗魚,洗乾淨再刮一遍內腹,再捉一條如法炮製,溪水漱漱而響。他回住處取來盤子與姜蒜等佐料,細細打碎後填入魚腹,再打開豆豉壇舀一勺出來,澆在魚身。

  如此醃製小半個時辰,楊修元將魚從豉汁中撩起,撇去腹中味料,水淋淋地穿在削尖削細的樹枝上,又將另一頭扡插入鬆軟的泥土中,臨火烤制。

  辛時與他並排坐著。注視跳躍的火光,他突然想起什麼,側頭問:「你以前住在播州?」

  楊修元道:「是啊。」

  辛時笑笑,見楊修元認真盯著烤魚,繼而問:「播州苦不苦。」

  「窮地方,沒法和京城比。」楊修元嘀咕。「住久了也還好吧。」

  火突然旺了,燎到魚頭,他忙把簽子拔出來,撥到面前看看,掰下一片魚尾。他重又把樹枝插回去,將擺下的魚尾遞到辛時面前,道:「烤脆了,也好吃,嘗嘗看。」

  辛時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過,送到嘴邊。他拿舌尖細抿,忽而眼神明朗,笑對楊修元道:「真不錯哎,腥味全去了,一點嘗不出。你那方子是什麼?寫下來,下次讓芝奴也做。」

  話落到心裡,毛毛的,欲撓又止。楊修元道:「不用叫他另學。左右烤條魚,想吃我來就行。」

  辛時笑道:「君子遠庖廚。總不能老是叫你下廚吧?」

  楊修元道:「是人就有口腹之需,沒那麼多講究。」

  辛時又笑道:「你倒像是在罵我。」

  楊修元不說話了,悶頭翻弄魚肉,不多時將烤熟的簽子遞給辛時。他將另一根扎得遠些,直起腰時,忽覺心中再次出現方才那又輕又癢的感覺,急忙轉頭去看,卻見是辛時挨他坐得太近,鬢角一縷髮絲輕輕飄起來,掃過了他的臉龐。

  熄火回去,已過正午許久。楊修元正想辛時今日是否還要午睡,見門口停著兩匹馬,芝奴上前道:「阿郎,東西收拾好了。」

  這就要回家去?楊修元擡頭估量估量天色,又轉眼透過窗子往內瞧,見桌上用具並未盡數收納,依舊零零散散地擺在外頭,問道:「要上哪去?」

  見他疑惑的表情,辛時恍然,道:「忘告訴你了。今日放晴,我們到雲法寺去一趟,住一二日再回來。」

  見芝奴將包裹往馬鞍後頭掛,楊修元又問:「初一去寺廟?這……不會很擠嗎?晚兩天也不遲吧。」

  辛時笑道:「雲法寺如今還未竣工,少見信眾,二月後可再沒這樣的機會。若非後命採風,我也沾不得獨享的光。」

  說罷不等楊修元反應,芝奴招呼一聲,由著佃戶夫妻與阿慶將他們送到莊口,出發往寺中去。

  此事怪不得楊修元,女官入宅授命時他正在睡覺,不知個中光景。驢子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雪地上行過,他拼湊出前因後果,想起攔截曾促時芝奴託辭的「入終南採風」,後知後覺地回過味來——原來辛時到田莊小住確實有任務在身,並非像他開玩笑說的那樣只是「翹班」?

  ……還挺敬業,挺誠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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