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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24-09-14 19:58:02 作者: 酥小方

  第十三章

  話雖囂張,辛時到底沒有一聲不吭,大搖大擺地翹班。

  然而辛時既是翰林院中職權最大的人,每日當值與否,除卻天子夫妻與如今暫代國事的太子,實在無人管會。即便按規矩請假,也不過寫上假條,自己為自己批覆,然後交到名義上統管翰林人事的翰林監那裡留作備案。

  自昨夜辛時臨時決定,芝奴一早起來,大包小包地收拾東西。楊修元卻有些犯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住回想辛時出門前的話——阿真阿野留下看家,芝奴楊修元隨我去鄉下——雖然家中確實需要男丁留守,但為什麼是阿真留下而不是他留下,難道接下來數十天辛時打算清心寡欲地度過?

  該不會真的輪到他代替阿真……楊修元打個寒顫,將臉埋入被褥之中,不願再想。他並不討厭辛時,但貿然入人內幕,任誰都不會情願吧……

  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看情況而定了,楊修元自暴自棄地想。若僅是不想於床笫間侍奉主人,卻也不可能就此大動干戈地離開。他到底還是惜命,這點程度的犧牲,尚低得下頭。

  最壞的情況也不過如阿真所說,費些力氣,並不吃虧……楊修元努力說服自己。除卻跟隨皇后這一點,辛時實能算在好人之列,即便沒有感情,至少也不會反感?

  這樣胡思亂想許久,終於還是睡著。

  芝奴收拾好東西先行出發,往郊外知會田間人收拾房屋迎接東家。辛時到家已過正午,餘下時間不及趕路,定於第二日清晨再走,楊修元驟然扳回日夜半夜失眠睡得迷迷糊糊,好容易瞄著日光爬起時,辛時已穿戴整齊,對阿真阿野做最後的叮囑。

  

  他又換了一身與平常不同的打扮,長袴窄袖,方便騎馬的行裝模樣。楊修元去廚房掰半個干餅,回身時辛時已戴上一頂垂著厚厚黑幔的帷帽,又將另一頂遞給楊修元,見他猶豫,笑道:「城外風烈得像刀子,帶上吧,小心凍掉耳朵。」

  兩人上了馬,一前一後往西離開神都。出城門時尚且荒涼,走過一個時辰,積雪漸新,草木也蔥鬱起來。一路上村莊林立,風景秀麗處多設有莊園,皆是神都貴戶私產,辛時揀幾處十分有名的指給楊修元看,京中富人如雲,他實在也認不出太多。

  再行一個時辰,已是臨近渭河,遠遠望見湖面上許多人正在采冰,號子聲響徹雲霄。辛時撥轉馬頭,與楊修元翻過小坡,棄西南轉向正南行去,見路上零星馬蹄車轍印子,道路明顯狹窄起來。

  辛時鬆開韁繩,將手攏到嘴邊呵氣,來回搓揉幾次,又將手指捉在腕子上取暖。再行一段時候,幾乎叫人分不清是站在地上還是依舊騎在馬背,終於聽辛時道:「到了。」

  楊修元向前望去,仔細分辨。田間立著幾處土屋,黃泥稭稈頂,厚重得令人歡喜。屋邊搭著牲口戶棚,種著蘿蔔、冬莧、薤白等蔬菜,遠處是成片的低矮小麥,偶有農人走過,看見來客,朝兩人走來。

  辛時說過兩句話,農人一改警惕表情,主動拉過馬繩牽著兩人往前走,大聲往屋前喊人。宿鳥驚飛,芝奴和許久不見的阿慶掀開門帘先後跑出來,一人拿著斗篷、一人端著熱湯,將辛時從馬上迎接下來;不時一對夫婦又從屋中走出,臂里抱著一個、手上牽著一個、身後又跟著一個孩子,衝過來將辛時團團圍住,噓寒問暖。

  辛時轉頭,眼神從人群外的楊修元身上掃過,竟像身上新披的那件雪白色斗篷,顯得遙遠且淡漠。下一刻,原本為辛時準備的熱湯遞到楊修元面前,緩解了他被風雪凍得麻木的手腳。

  辛時進屋,在炕上坐了,佃戶領著幾個孩子正式見禮。辛時道:「阿伯,不用這麼見外」,將三個孩子拉到身邊摸一摸臉,一人往脖子上系一條串著小銀珠的紅繩,樣式各異,引得他們互相湊近探看,面色歡喜。

  芝奴領辛時去看住處。蜘蛛網皆已絞去,台面擦拭一新,地上鋪著半舊的氈子,比堂屋小一些的炕上已經鋪好家中帶來的被褥,暖氣洋洋。

  辛時脫去外衣,言要休息片刻。芝奴走出屋,對楊修元道:「阿郎要睡覺,你去外面巡一圈看看有沒有異常,順便認一認地。從剛才下來的山坡到西面棗田,籬笆圈著的都是我們家。」

  楊修元依言走出去,遠眺天邊籠罩在灰濛濛霧氣下的群山。此處應屬終南地界,不知哪座山的山勢將盡處,無名無姓,無瑰色麗景,倒也清秀寧靜。山體擋風,低洼處不冷,青白的麥浪微波,楊修元自田隴間踏過,閒不住手拂去穗上新雪揉攥成一團,等化出水來,又拋向一旁。

  雪球在尚新的積雪上墜出淺印,翻出一點點黑如濃墨的濕潤泥星。千山鳥飛絕,楊修元想。除了住在本地的農戶,這種地方哪會有人來。

  本地的農戶也回家去了,好幾處團團結廬的人家,分不清剛才過來牽馬的是其中哪戶。楊修元翻過籬欄,往白茫茫閃著光的溪邊走去,冰封著水底卵石,尚且不厚,施加稍許力氣踩碎,立刻露出冰面下潺潺留淌冰清玉潔的溪水。

  雞犬相鳴,吠幾聲也安靜下來。楊修元沿著溪流走過整片村莊,重又站到山坡上,見外頭群石亂樹,再無其他人家。日色式微,他折返回去,辛時的田莊才跳入視線,便見芝奴匆匆跑來一把將他拽住,不由分說往回走,道:「叫你看人,跑哪裡去了!快幫忙!」

  楊修元驚一驚,不知自己遊蕩到別處的時候發生了什麼,甩開芝奴的手,與他撒足而跑。

  已至炊煙時分,辛時站在門口,臉上難得有不悅的神色。看到兩人,他立刻邁出步子迎上前,往兩人背後一推,道:「不屈什麼理由打發走,反正我不見——楊修元到門口幫阿慶,你留路上看著。」

  芝奴調轉方向往來時的路上跑。楊修元費力追上去,一把拉住他,道:「等等,發生了什麼——?」

  芝奴伸指往楊修元額頭一推,道:「我還問你呢!叫你防著閒雜人等,不知野那裡去,等人家走近莊才知道!」

  真有人大老遠地找到這裡來啊……楊修元愣一愣,連忙問:「什麼人?為什麼要攔?」

  芝奴恨鐵不成鋼:「找阿郎求職的人。你不用管那麼多,攔住就行……」

  「辛郎!辛郎!」突如其來的高呼將對話打斷,一個灰白色的身影狂奔而來,身後跟著氣喘吁吁的阿慶。芝奴大驚,丟下一句「完了完了讓他闖進來了」,急忙撞到路間將人截住,和追上來的阿慶一前一後,將他制在原地。

  「我真是仰慕才名,才來拜會。」青年人二十多歲,言辭懇切。「年歲上人情走動,不是尋常嗎?京間盛名,怎得如此淡漠!」

  他力氣極大,險些兩人都攔不住。楊修元上前,自左側將青年人緊緊抱住,芝奴這才稍許鬆口氣,道:「曾郎繆贊家主。阿郎今日不在,你請回吧。」

  「我真的只是來送年禮!」青年人語氣激動地強調。他掃一眼楊修元,似是覺得三人之中他最為儀表堂堂,轉而請求道:「在下曾促,久聞辛待詔文氣,故望請教。望尊仆通融通融,若主人實在不想見,我放下年禮即走,再不成,你們替將我那毛驢拉進去也行!」

  「他只是個看管家院,做不來主。」芝奴替楊修元攔下。「非阿郎不肯見,他實不在家,今日一早便入終南採風去,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他走前留話,要我們謝絕一切拜會,奴也只是奉命行事,曾郎莫使我們難做。」

  自稱曾促的年輕人一意孤行:「我不信!早上我才到辛郎京中宅邸,看家奴僕告訴我他往南郊來了。若他入南山採風,怎麼不帶上奴僕,淨叫你們攔我!」

  話音落下,四人具是一愣,一時無法反駁。曾促自知情急之中把話說得難堪,又急又怕,補救道:「我……辛郎真不在家,我等他回來就是。」

  芝奴無奈道:「家主歸期不定。」

  曾促打定主意糾纏到底,道:「十天半個月,這也等不來嗎?或者將這禮留下,你們搬我絕不跟著走……不期回報!送點東西,也不行嗎?」

  話題回到原點,正僵持不下,門扉忽然輕輕一響。曾促眼中一亮,跳起來向前望去,卻見出來的不是如他所想終於願意出來見面的辛時,而是一個寬肩豐臀的農婦,捧著一隻碗到幾人面前,笑著對他道:「聽東家說郎君從郴州趕來,大老遠,走了有十天半個月。三九天寒地凍,行路怪不容易的,先喝口湯羹暖暖身吧?」

  曾促於是知道,辛時在家中聽完他與奴僕爭執的全過程,鐵了心不肯見面。頓時,他的面色灰了打扮,連面前熱氣騰騰的肉羹都提不起興趣,道:「不用了——你家辛郎說得對,這一路旅途遙遙,天色不早,我該回去了。」

  他轉身,不再需要任何人指引,垂頭喪氣地離開。芝奴急忙向楊修元使眼色,那意思是說——看住曾促,這人前後變化太大,小心賊心不死,路上再起什麼么蛾子。

  楊修元跟上去,道:「我送送曾郎君。」

  曾促低著頭,一路不言語,只因寒氣撲面而吸了吸鼻子。楊修元終究不忍心,躊躇片刻,見四下無人,道:「曾郎君,我說句真心話。我家阿郎……實為皇后外使,再得鳳宮青睞,也不是光明正大的仕途。你心有志向,又何必拜在一個婦人裙下?」

  曾促嘆道:「我也想登堂入室,謀一份說得出口的差事。但如今,小到差吏、大到官員,自家親戚都安排不過來,哪還有我這種無人脈又無親故的人的位置!反倒是大神皇后,還有不論出身賞識人才的賢名,你們辛待詔不正是個例子麼?我也不想為婦人驅使,但如今除了大神皇后,還有哪裡更可能得到機會?我是可以揮袖自去,保一個隱士名節,可是我的一家老小怎麼辦,難道看著他們餓死嗎?」

  楊修元啞口無言。論口舌機辯,他比不過眼前的青年人,何況剛才所言確實有何不食肉糜的狂妄自大。楊修元不敢看他,生怕被瞧出心中的愧疚,卻也無法回答出更好的方法,只得硬著聲音重複道:「不管如何,我們阿郎不見。請回吧。」

  曾促牽住毛驢,預備贈送的見面禮被麻繩捆住太久,已經有些變形。他從一隻磨毛的口袋中拿出一個餅,木木地往嘴裡塞,至到兩邊腮幫鼓鼓囊囊,才一步一停地拉著驢子往路上走。

  他今晚要歇在何處?蕭條的暮色鋪天蓋地,楊修元心中不由得湧起擔憂。他回到家中,熏人的暖意下辛時蓋著薄毯蜷在炕角,捧著新調湯羹淺嘗,農人因他的到來將屋子燒得氛圍暖和。芝奴許是剛向匯明情況,入門時,聽他道:「……不用管,走了就不會再來。」

  兩人齊向門口看來。辛時率先笑一笑,問道:「這雞肉燉得不錯,你要不要嘗嘗?」

  眼前盤亘著曾促離開時懊喪的神色。楊修元知辛時確實對青年人的處境無甚辦法,再得重用也不過一介無官無品的翰林散人,沒有資格插手人事委任;然他再明白事理,一時還有些埋怨辛時風輕雲淡的模樣,思來想去無法緩解,帶著些賭氣道:「不用了。剛才耽誤了太多時間,西邊我還沒去巡看。」

  他說完就走,撩起門帘,捲入一陣寒風。辛時沒有挽留,只是在楊修元邁出門的時候道:「送羹謝客原是宣城妓子的閉門之道,如今倒成通識了。」

  不是這樣。楊修元出了門,回想辛時剛才的自言自語,暗暗反駁。奉上一碗湯羹,來者便知是送客之意,這其實是宣城地區早已有之的民俗,只不過妓子故事香艷,人人愛津津樂道,「羹湯送客」才憑此出名。

  又是憑藉女人出名……難道如今真的英雄不問出處,無關乎名正言順嗎?楊修元痴痴地好一陣出神,待感到一陣陣寒意襲身、緊一緊衣裳擡頭,便見空中暮色稀薄,已是月銜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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