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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024-09-14 19:58:00 作者: 酥小方

  第十二章

  已入隆冬。路上行人衣裝臃腫,皆慢吞吞地行走。一向繁華的神都到年關也顯得有些冷清,但凡有些余財的人家,都願意提前幾天歇下生業,扳著手指等待過年。

  金燦燦的朝陽鋪滿皇城。城門已經打開,守門吾衛身批銳甲、腰掛長刀,目不斜視地看著漫長而輝煌的馬隊穿越寬闊門洞,跟在最後的精美小車行過一段路程後脫離大隊,拐向坊與坊之間的道路中。

  與氣勢赫然的馬隊相比,綴在隊尾的馬車嬌小許多。車頂覆蓋綾羅,四周垂下珠寶,明顯是女子所用。馬車駛入寶鎮坊,七拐八彎後停在辛時宅前,車前帶帽的無須男子上前叩門。

  芝奴開門迎接,看見來者打扮,當即低下頭,倒退回家中匯報。不時傳來急切的腳步聲,辛時疾步而來,看見馬車少許驚訝,意外道:「阿韻尚宮?」

  車內傳來一聲輕響。一隻白皙而保養得當的手撩開垂簾,伴著淡香,花面未見,先露裙裝。踏上地面的中年女官笑意明朗,裙裾款款一襲,恭賀道:「辛待詔臘月順遂!怎麼,沒想到是妾麼?」

  辛時笑道:「還真沒想到。你在驪山,大老遠趕來,不累嗎?」

  阿韻感嘆道:「確實勞頓。驪山路遠,我們昨日出發,晚間在驛站歇息一宿,早間三更便又上路,緊趕慢趕,才趕在小年夜回到神都。妾還好,車中雖然顛簸,好歹能打個盹兒,最辛苦的是內侍他們這些男郎,一路騎馬護送,吃足了風霜。」

  辛時玩笑道:「既這麼辛苦,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還能是什麼風?自然是聖眷之風。」阿韻「撲哧」一聲笑出來。「不然,妾哪敢上門打你的秋風?」

  

  跟在車前的內侍捧出兩隻玉瓶。女官清一清嗓子,正色道:「聖皇口諭:阿辛辛苦,平常侍奉得緊,賜兩瓶葡萄玉液,好好過年吧。」

  辛時面向驪山方向一拜:「遙領聖皇恩典。」

  芝奴從內侍手中接過賞賜退下。

  阿韻又道:「外使來朝,進獻美酒,殿下惦念雙親,並揀珠寶珍玩,一道派快馬送至行宮。獨樂不如眾樂,儲君仁孝,陛下大悅,命將美酒下發群臣,共慶新年。因此這回自驪山折返,主要是為神皇賞賜,然妾順道跟過來、不假於內侍之手,是有一件小事要提前和辛待詔知會一聲。」

  辛時道:「請講。」

  阿韻道:「雲法寺自五年前迎接佛骨,地宮與大造像臨近竣工。陛下一月底返回皇宮,二月中打算為大佛開光。介時文武百官與內外命婦皆需參與,皇后但嫌不夠熱鬧,要再制十二支新曲裝點佛音——辛待詔御侍筆墨,這件事舍你其誰。」

  原來是布置任務來了,他就知道神後不會讓他閒著……辛時暗想。然而既領著翰林院文墨待詔的名分,制詩作文是職責本分,無甚好異議的。

  他問:「陛下一月底就要回京嗎?春寒未退,今年怎麼回得這麼早?」

  阿韻笑道:「可不是為了太子殿下。今次監國,殿下頗得美譽,陛下在驪山遙聞政績,也忍不住誇讚『仁愛聖明』。聖皇等不及親見儲君大德,又因今年外國使節來得尤其多,不在京有失天國禮數,才著急返還。」

  女官言辭歡雀,辛時卻在其中嗅出點不一樣的味道。神皇命太子監國,權力一年比一年交之更大。今年提前返京像是怕兒子以儲君之身鎮不住場子,隱約有點……準備著傳位的意思?

  算了,暫且不做多想。若是真的,總有人比他更著急這件事情。

  閒聊片刻,阿韻攜帶隨從告辭。辛時並不挽留,只向她傳達對天子夫婦的祝詞,目送馬車消失在街角,回到家中。

  芝奴上前。他請示道:「阿郎,宮中的賞賜,往哪裡貢著?」

  辛時便笑,罵他道:「說話不過腦袋,看清是什麼東西就要貢著?既然是酒,自然拿來喝,索性尚官來得早,往市上稱一條羊腿,今晚我請大家吃羊肉。」

  芝奴叫道:「阿郎慷慨!」興沖沖跳起來,就要往偏屋跑。

  辛時把他叫回來:「等一等。酒也買得,但不要太烈,喝醉不好。就當提前過年了。」

  芝奴於是忍不住笑意,咧嘴連聲道:「使得使得。不敢糟蹋阿郎的錢。」

  他套了車,叫上阿野,就要出門。辛時想一想,改變主意道:「左右我沒事,一起去逛逛吧。」

  楊修元對晨時宮人的造訪一無所知,一覺睡到下午方起床。家中寂無人聲,轉一圈只看到阿真,遂問他道:「阿郎當值去了?今天不是休沐嗎?」

  阿真搖頭,道:「提前過年節,阿郎往集市上看貨。」

  楊修元「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他到廚房去,見灶灰中半埋著砂鍋,打開是一碗粟粥,因放置時間過久而變得濃稠。

  阿真清洗鍋灶開始煮薑湯,微薄的辛辣氣息一縷縷飄出。天邊隱見薄暮,楊修元正以為時至閉市,門口率先傳來車轍轔轔之聲,辛時踩在打鼓之前回來,遞過韁繩時手指冰涼,身上寒氣深重,呵著氣進入房中。

  芝奴拖上車去院子裡卸貨。阿真從廚房捧出煮好的薑湯,道:「阿郎去去寒氣,坐屋中歇息片刻。」

  暖意與寒氣交接,在鼻尖凝出濕漉漉的感覺。辛時抹去水珠,任阿真替自己脫下外袍,道:「不坐了,我和你一起到廚房去,看芝奴切肉。」

  說罷端起薑湯,吹一吹湯麵的沫子三口兩口喝完,披上阿真重新拿來的鬆軟斗篷,與他一塊穿過堂屋往偏門廚房裡去。

  天上飄起細雪,所幸風不大。芝奴挑出最好的腿肉細細切成薄片,阿野蹲在邊上引炭,將手中團扇輕撲,轉頭和阿真說笑。

  辛時要在廊下看雪,於是芝奴洗了手,轉而去尋胡椅高桌。楊修元跟著一起布置台面,忙至一半擡頭,見阿真阿野擡著炭盆出來,忽有種十分熱鬧的錯覺。他幾乎都要承認,白天時他在某一瞬期盼過辛時早點回來,因為只有辛時到家,各人才會聚在一處,「阿郎」長「阿郎」短地忙前忙後,時間久了,恍然也有家的味道。

  餘下的羊肉切成大塊,和骨頭一起下鍋燉煮,灑上鹽和香料,湯如白雪,香氣濃郁。黍米飯蒸得顆粒分明,綠蟻酒雖滋味寡淡,也清冽可口。廚房對於這樣的盛宴略顯侷促,容不得四人同時坐下來好好吃飯,於是芝奴將燉好羊肉的鍋端到旁院屋中,四人圍坐在側,大快朵頤。

  食至一半,楊修元仰頭喝盡碗腳殘留的湯,起身往廚房添飯。辛時坐在廊下,炭上半紅半白的炙肉滋滋作響,他在看他,於是楊修元注意到那道視線,也轉過頭來。

  他身穿那日出門時攜帶的灰白色夾絮披風,兩盞風燈掛在屋檐,自夜色中染出一片橘黃。一牆之隔的奴僕吃飯時熱氣蒸騰,辛時獨自面對一座庭院,儘管面前食案精緻、輕煙舒捲,偶爾細雪粒被風吹來在燭火下化得瑩瑩發光,一時看著,竟不知為何叫人覺得冷清了。

  楊修元問:「坐在風口上,不冷嗎?」

  辛時笑道:「不冷。毛衣厚實,何況又在火旁吃燥物,倒是快捂出汗,正該坐風口上涼一涼。」

  他在曖昧燈光下遙望,於是那模糊不清的眼神又叫楊修元的心忍不住顫動。一瞬間他又分不清現在和過去,雲一樣的毛領擁在頸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安安靜靜地看過來。

  其實不像的。楊修元想。辛時活潑太多了,他望向自己時總是含笑,雖也淡若春風,但那個人,多數時候都是內向的、膽怯的。

  可即便不像,那一點點叫人熟悉的影子,也足夠叫他貪戀。

  他實在和故人分別太久了。

  辛時見楊修元停下來看他,卻是會錯意。他本有留人的意思,見狀道:「來了就坐會。燉的羊肉吃過,吃點烤的吧。」

  楊修元於是上前,往耳房搬來椅子,放在辛時身邊。走得近了,他才發現辛時的雙頰被炭火烤得微燙,加之飲酒後眼神略有迷離,竟顯得面色紅潤、神采飛揚,比平常鮮活、生動許多。

  如果他能順利長大。楊修元忍不住又哀傷地想。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他滿不在乎地往椅子上坐下,被飄來的煙火嗆得忙不疊咳嗽。辛時連忙拉住他站起來,道:「這裡下風口,你坐我左邊來。」

  他說著往右側挪一挪椅子,為楊修元讓位。爐上羊肉已經烤熟,辛時捏住竹籤放入楊修元碗中,將生肉重新擺上,然後取一隻新碗,搗入豉汁、胡椒、干糖、香蔥調和醬料。

  又是屢見不鮮的鹹甜口。楊修元不由得問:「你愛吃甜?」

  「不太喜歡。」辛時將拌好的料碗擱在楊修元面前,悠悠地說。「神都天冷,我愛吃辣。你要喜歡吃甜,這酒挺甜的,嘗一嘗吧。」

  他說著去取桌上的杯子,將杯中沉澱的殘渣潑在地上,重新取酒瓶來倒。那酒杯似乎是新買的,薄壁未透,雖不似琉璃般沉穩而名貴,也輕盈精巧。瓶中酒液淌出的一順,楊修元下意識去抓辛時的手腕。

  「等一下。」他吃驚不小,碰到那暖意融融的皮膚後才意識到這麼做的不妥,立刻撒手收回,轉而用古怪的神情打量著辛時。「為什麼你有葡萄酒喝?」

  辛時倒是不在意,即便被攥得差點將酒晃出也氣定神閒。他將酒瓶在桌面上放穩,不緊不慢地笑了笑,道:「哦,二聖今天心情好賞賜群臣,我近水樓台,順帶捎帶上一份。」

  楊修元接過酒杯,心情複雜地「吱」了一口,不知如何評價辛時對御賜習以為常的態度。

  有雪撲來,涼涼的,落在臉上。辛時換個舒服的姿勢,倚靠在座椅上,和楊修元一起望向庭院。

  主臥到堂屋的道路被清除,才落一個時辰的小雪不成氣候,唯余樹下葉稍間還薄薄披著一層銀裝。積雪在兩盞不亮的燈光下瑩瑩折射出幽暗的冷輝,肅殺之氣混雜炭火生出的熱浪,一陣一陣透到心頭時,竟也軟了柔了,叫人對這無月的冬夜心生繾綣,心生憐愛。

  「城中的雪,到底還是小家子氣。」辛時說。「在宮中上高樓遠眺,尚有一番萬家燈火瑞雪平安的氣勢,然一門一戶的小庭院,或踩爛或拂落,殘景蕭條,困囿沉悶。看雪還是要到郊野去,平原無際,遠山雲立,天地開闊、氣勢開闊,心情也開闊。」

  楊修元品不出其中風花雪月。他只覺得辛時像是不想待在城中,道:「可你十天一休,沒時間出去。」

  辛時聞言笑了,轉頭看向楊修元,向他眨眨眼。

  「這有什麼難。」他語氣輕快地說。「我翹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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