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09-14 19:57:59
作者: 酥小方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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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奴感嘆道:「冬至好時節啊……」
楊修元道:「好是挺好,再起晚點,我該被凍死了。」
「我說十二郎,你可越來越會頂嘴了。」芝奴氣笑說。「阿郎分明囑咐過你往廚房燒炕過夜,偶爾出去巡一圈便是。你非要上房揭瓦,冷了又怪誰?」
楊修元很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他承認辛時已經很克制,但炕爐離臥室太近,偶爾還是能聽到動靜,答非所問道:「昨晚下雪了。神都很漂亮。」
芝奴嗤聲把他推進房間:「漂亮,以後有得你看。睡覺去吧,家裡忙事多呢。」
楊修元不再說話,上床睡覺。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先是聽到某處仿佛敲鑼打鼓十分熱鬧,而後芝奴問「這麼早回家」,緊接著辛時的聲音由遠及近:「楊修元在睡覺?」
他睜開眼。呼入肺腑的空氣冰涼,急忙披上外衣推門出去,睡眼惺忪地問:「阿郎喊我?」
辛時正站在門外。驀然見到人,臉上留著未藏好的始料不及,道:「沒,你睡吧。」
楊修元又瞧他兩眼,疑惑道:「不是才出門?怎麼回來了?」
辛時偏開眼,道:「冬至大節,內廷也早散班。」
實則不然。正經辛時輪到休息應該是明天,然而今日二聖出行,宮中用不上他,太子代管國事著眼於要務,更不會顧及翰林院這樣的細枝末節。因此辛時雖然一大早像模像樣地進宮點卯,掛完牌之後,很快又偷溜回家。
美其名曰……看著楊修元。
大部分時候,即便翰林院無事,辛時也並不情願玩忽職守。皇后外使的差事忙碌時忙碌,清閒時也確實清閒,呆在翰林院與呆在家中對辛時來說並無區別,甚至內廷的起居條件還更好些。但是今次二聖再度出行,想到楊修元先前未遂的刺殺以及前些天的出言頂撞,畢竟對神皇神後仇恨未消,辛時實在不敢保證也不能放心他獨自呆在家中。
好在看如今光景,楊修元對二聖的出行應當並無所知,也沒有繼續報復的打算。辛時想,這或許得益於二聖未將遇刺一事聲張,畢竟此事有失皇家體面,而對於原定於秋末移駕驪宮的推遲,也只說氣候不穩,天子病情有所反覆。
楊修元「哦」一聲,不疑有他,轉身回房中補眠。辛時又在偏院入口站立許久,直到確定楊修元已經熟睡,遠方喧天之聲也逐漸消散,才輕嘆一聲,回到堂屋。
芝奴問:「阿郎還要回宮中嗎?」
辛時望著家內陳設發呆,眼神一點一點勾著窗上掛簾的花紋,聞言悠悠道:「不去了……都回來了,準備過節吧。「
楊修元睡醒時,地上薄雪已被清理乾淨,院內無人。他循著聲音往廚房走,見家中所有奴僕連帶辛時都聚在灶台前,不由得問:「這是在……」
「包餃子。」
辛時回答一聲,衣袖卷到臂彎,手上沾滿麵粉,連額頭也有一點。他坐在矮凳上,見楊修元來,將包好的餃子放下招他過來,問:「你會不會?一起來。」
楊修元舀水淨手,聞言看向桌上模樣統一的餃子,滯一滯,最後搖頭。辛時笑道:「很簡單的,讓芝奴教你。」
楊修元看向灶台。砧板切完菜擱在一邊,留著沒清洗的水漬,疊著三隻裝餡料的海碗。包好的餃子放在淺框中,一字排開架在鍋蓋上。
「這是羊肉的,這個加了菘菜,這是豬油混羊軟骨。」芝奴一一指給楊修元看。「羊肉是給阿郎備的。中間這個要的多,你包吧。」
包餃子確實不難,楊修元學著芝奴的樣子依葫蘆畫瓢。芝奴探頭過去,急得急忙將楊修元包的幾個餃子撿出來丟到一邊,道:「祖宗,有大有小,怎麼拿得出手送人?你還是包晚上吃的吧,難看點也能下肚……」
第一次嘗試,沒露餡沒破皮很好了吧……楊修元默默腹誹。辛時在一旁看到也笑,道:「能立起來已經很好了。不行去擀麵吧,那個簡單。」
楊修元和阿野交換位置,頓時和諧。揉面實在單調,他轉而將目光落在每個人手上。阿真忙著其他雜物,加水拌料,並不包餃子;芝奴下手是最快的,別人做一個的功夫他能做兩個,大小模樣也合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阿野,人又瘦又小,包出的餃子卻個大渾圓、飽飽囊囊;至於辛時,包完自己的那份也給阿野幫忙,儘管出手的是最精緻的,卻慢吞吞,明顯玩的意圖居多。
待到幾大盆餡料消耗完畢,凌亂不堪。辛時喚阿真去換衣,阿野拿餃子去分揀,楊修元留下來和芝奴一起打掃衛生。
正將地上的水掃出,忽聽門外有人喊。芝奴急忙擦乾手迎出去,楊修元才跟他跑進院內,便見重新穿戴整齊的辛時推門從房內疾步走出,驚訝道:「老夫人,二娘——你們怎麼來了?」
楊修元往門口瞧,迎面看見一發色灰白的老嫗被側旁妝容精緻的美婦扶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梳洗乾淨的小女童,提著籃子。楊修元與那夫人對視一眼,急欲抽身迴避,撞倒辛時,被從後推了一把,便見他大大方方的將女客迎進堂屋。
「冬至嘛,送點東西給你。」被稱作二娘的婦人呵著氣入座,身後小奴將挽著的籃筐遞給芝奴。「正好家裡殺雞,給你提半隻過來。還有,剛掏出來的雞子,一十八個,怕放壞沒洗,你自己弄哈。」
「我還沒去拜訪,先要你們破費。」辛時喚阿真。「往廚房包好的餃子裡揀半筐,給老夫人和二娘帶回家。」
二娘笑道:「你小孩子家家一個人住在這,當然我們照顧你。正惦記你家餃子呢,今年包的什麼餡兒?」
辛時道:「羊肉,混點菘菜吊鮮。」
正巧阿真從廚房匆匆回來,二娘援過一看,笑道:「還是辛郎大方。自家包,捨不得這麼足料。」
辛時也笑道:「二娘的大方都用在待客上。大節氣,吃點好的。」
二娘問:「你家吃飯沒有?」
辛時道:「還沒呢。剛包的餃子,正收拾廚房,準備下鍋。」
二娘道:「還真是,你看餃子尖都有濕氣。辛郎,不打攪你用飯,我母女先回了。」
說罷扶起坐在一旁的老母,晃晃悠悠地回去。辛時送到門口折返回來,芝奴上前道:「阿郎,廚里收拾好了。餃子是下干挑還是帶湯?」
辛時道:「干挑,打疊辣子,拌醋。」
芝奴得了回答離開,楊修元還在門口乾站著。辛時望見,朝他笑一笑,在來客拉開的座旁席地坐下,道:「二娘能幹,與她交往,倒是神清氣爽的。」
二娘……楊修元想起前不久碰到的贅婿。能放女人出來交際,想必就是那戶本末倒置的人家,遂脫口道:「她男人可不怎麼樣。」
辛時一愣,不知想到什麼鄰里八卦,突然彎眼大笑起來,趴在桌上。
水開過三次,芝奴將餃子撈起來,按辛時的要求調盤。他將晚飯端上,又對主人道:「阿郎,這回二娘上門拜訪,沒帶小公子和小姐來。」
辛時聞言,拿箸的手輕輕一頓,懊惱地往額頭拍一下,嘆息道:「你不說差點都忘了——端午時候我給桃花奴打了只銀鐲,二娘推讓成什麼樣,她是不想要我東西,所以連孩子也不帶,倒讓我不好意思。」
說著丟下筷子站起來,往外面張望:「阿野呢?」
聽到傳喚的女奴風風火火跑來,站在廊下道:「怎麼啦?」
辛時道:「你按著兩歲和五歲孩子的大小,納男女各一雙鞋,鞋底鞋面都精緻些。過年的時候,送給二娘家孩子穿。」
阿野道:「知了,阿郎,一定先緊著這件事做。你快去吃飯吧,都要涼了。」
辛時笑道:「是你自己想吃飯罷。罷了,不用等我,你們自去開伙。」
於是眾奴僕推搡呼躍,都往廚房擠去。一鍋掀開,屋中白汽騰騰,阿野拿著長勺舀湯舀面,指著鍋又指著碗對芝奴笑道:「你看我這個多漂亮。大家都有份,你五個,我五個,阿真再五個……哎呀,可惜阿慶在鄉下,不知道他有沒有餃子吃咯。」
芝奴才不管餃子長什麼樣,見碗裡盛滿便端過來,拿筷子攪一攪道:「你管他。鄉下人重節氣,肯定漏不了,他們那吃的東西可多。」
阿野捂嘴笑道:「喲,吃的東西多,也不看看吃什麼:野菜,糠谷,禽鳥,品種是挺多,一點沒油水,哪比得上阿郎。」
芝奴問:「你猜阿慶想回來嗎?」
阿野又笑道:「我猜阿郎不大想他回來。咱家就這麼點地,五個人都礙手礙腳,再來一個,要死啦。他要在家,每天飯都要多燒三升,還是鄉下穀子多,隨他吃。」
阿真也道:「家裡打點要不了那麼多人,力氣活更有限。阿郎當初不就是因為這個,才把他發配到田莊。」
阿野笑他道:「發配,瞧你這說的。農忙時候可離不開他呢。」
三人各捧一隻海碗,或蹲或站聊得火熱,不一會碗中見底,轉身再盛。阿野滴溜溜眼珠一瞥,見楊修元獨自一人倚在門邊,輕輕「咦」一聲,笑容滿面地招手喚他道:「你過來呀,離那麼遠做什麼。吃飯都不積極,上輩子難不成是個飽死鬼?」
楊修元沒想到阿野突然換他,當下一愣。他不由得低頭看向手中的碗,數十個餃子浮在湯麵,疊著油花。放在以前,他會嫌這樣的飯菜油膩,但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也難得再見葷腥。
楊修元搖頭。他起身往三人那裡走,戳起碗中餃子:「沒事。」
一口咬下去,鮮香的、滑軟的,全身都暖和起來。
次日無班,辛時決計不會早起。楊修元見芝奴起來生火,正想睡覺,被從身後叫住:
「喂,今天的飯不好熱著,吃了再睡吧。」
楊修元點點頭,應一聲,跟芝奴回到廚房,見他從缸內舀水沖入鍋中,坐到逐漸旺盛的火苗邊取暖。芝奴取下牆上的麵餅,遞給他:「在火前烤烤。」
說罷走到廚房另一頭,從昨天鄰居送來的籃中取出兩個雞蛋洗淨,碼在一旁。
楊修元忍不住問:「阿郎早上就吃兩個雞子?」
「還有餅呢,你急什麼。」芝奴揭開灶,水汽頓時如霧般湧出來,他張手一頓揮扇。「阿郎會餓著自己不成。」
他將兩個雞蛋打入水中,蛋清凝成一條細長的線。芝奴盯著翻騰起來的水,不一會將成型的水煮蛋連湯盛出,淋上香油、醋汁,再撒上蔥花與胡椒。
湯汁微褐,嫩蔥如碧,白蛋似雪,盛在茶色粗瓷彎中,看起來油光盈盈,吹彈可破。楊修元不得不承認,芝奴確實是很會做飯的。
再擡頭,便見芝奴伸手到面前討要東西。楊修元將烤得微暖的麵餅遞過去,芝奴持來大刀,「哐哐」往灶上放平切下五六條,另拿盤子揀幾塊大小適中的擺好,配齊筷箸長勺,將余料一推,端起食案。
他道:「好了。鍋里剩下的湯,你泡餅吃吧。」
楊修元自去找碗,用芝奴丟在鍋中未來得及收拾的勺子盛了半碗熱湯。湯中無鹽,殘留一縷蛋花的香氣,唯獨麵餅烤軟後還有些麥敷敷的口感。潦草裹腹,身後再度傳來腳步聲,楊修元回頭,卻見來者不是芝奴,而是阿真。
「十二郎。」視線相對,阿真朝他笑了笑。「晚上值守睏倦嗎?」
「十二郎」叫起來原本應是很親切的,楊修元聽了只覺得身上像有螞蟻在爬。自從窺見阿真與辛時的關係,楊修元越發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和他相處,移開視線,支吾道:「……還好。」
阿真又笑了一下。他問:「可方便借一步說話?」
楊修元點點頭,放下碗,隨他出門。
兩人穿過中庭,走進旁院,又走到近門處的雜物院。阿真站定,道:「十二郎那天既看到,想必我和阿郎的關係,也猜到一些了。」
未想到阿真如此開誠布公,楊修元神色複雜地點點頭。
頓一頓,手忙腳亂地補充道:「人主之好,我……呃,無意干涉。」
阿真又笑起來,安慰道:「十二郎不必緊張。我並非奉阿郎之命來說什麼,也並非向你施壓,實是……有事相求。」
楊修元疑惑道:「有事相求?」
他們兩人一無交際,二無利益衝突,有什麼事好相求?
阿真誠懇地點點頭。
他道:「這件事,阿郎一直藏著掖著不肯說,我想了很久,還是擅自做主告訴你一聲。你說人主之好,阿郎實是對你很有意思,假以時日,說不定就要以你代我……」
楊修元驚了。他連忙打斷道:「等一下,等一下,不是。我代替你,我們平常都不做同樣的事,我能代替你什麼?」
阿真但笑不語。於是楊修元越發驚了,結結巴巴道:「不是,不對,等一下。你服侍阿郎,是他房裡人,這沒錯。但我——我是看門的啊?」
阿真失笑,道:「看門,咳——你非要這麼想話。十二郎,我們容貌體態比之,如何?阿郎對你多麼偏愛,這該不會感覺不出來吧。」
「阿郎從沒和我說過這件事,你肯定是搞錯了。」楊修元斬釘截鐵。「就算他對我確實……多有關注,那也是因為我是新來的。他是因為……」
是因為我差點刺殺天子,是個隨時可能惹事的刺頭才不得不留意……楊修元啞了聲,說不出來。
阿真嘆道:「你也發現不對了是嗎十二郎。這樣的事哪裡是能直說的。光『十二郎』這一個稱呼——什麼意思還不夠清楚嗎?」
楊修元百口莫辯,混亂之中,迷迷糊糊地順著阿真的思路。是啊,他突然想到,如果辛時只是因為他是個亡命之徒而重在安撫,言語、行為上縱容一些也就罷了,沒必要連隨口一提的稱呼也照料到,還是以如此親昵的方式。
阿真又道:「你細想:這段時日,家中光景你也看到。若說貴重之物,一些綾羅,幾匹牲畜,不過中等之戶財資,值得什麼賊人惦記,要你連夜巡視。阿慶做不來嗎?可昨天你也聽見我們說,阿郎嫌家中人多,打發阿慶到郊外常住,難道現在你接了他的事務,人就不多了?」
楊修元覺得自己被說服了。事發突然,至此心中竟也沒太多想法,又或者想法太多因此最後絞成一片空白,恍惚道:「這件事……你們都知道?」
阿真同情地看著他,片刻,點了點頭:「多少猜到一點。」
見楊修元不說話,他又勸道:「我知道這件事有些突然,你……想一想吧。服侍阿郎不吃虧的……將來你若得青睞,煩請在他耳邊說道說道,髒活累活我做得,像阿慶一樣去鄉下也使得,只求別把我發賣……他實在是個好主人,我不想去別家。」
楊修元依舊神思不屬。阿真見他久久回不過神來,輕嘆一口氣率先離開,留他一人在院中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