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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024-09-14 19:57:58 作者: 酥小方

  第十章

  慣做生意的人眼尖,見辛時模樣,便知他有七八分誠心看馬。學徒喚來師父,一起陪客人挑馬。

  楊修元還沒有從這番過於一氣呵成的「上街尋吃食卻去買馬」的轉變中反應過來。辛時跟著馬尚往內廂馬廄走遠,他呆愣片刻反應過來,急忙牽著驢子跟上去,問:「家裡已經有一匹了,還要買嗎?」

  若非極其愛賞玩馬的富戶,一匹馬足夠供主人出行。而且辛時那匹馬他也看到,雖不如大宛、烏孫這樣名貴,卻也是很好的品種,又養得皮毛油亮、體態肥潤,馬尾編成辮兒,鬃毛上扎著金銀絲,配以黃銅轡絡,十分漂亮,並不像有替換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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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時指著驢嘆道:「我一人是不用。但大宗出行,你指望騎著它跟在我身邊嗎?拉不下多少東西,還得我在前頭等。」

  楊修元不再說話。他想起自己有幸在被運往辛時家中的那天體驗過驢拉班車的滋味,十分不俗,此生不想再有第二次。芝奴他們有時出門採買,早出晚歸,大概也吃足了驢車的苦頭。馬比驢耐性更足,若養得起,確實更為方便。

  辛時轉頭,又對一路上極力推薦的馬商道:「也不用毛色特別好、漂亮的。家用馬,多馱雜物、家奴出行,只消力氣大且耐勞,若能好養活,不挑草料的最好。」

  幾人看過數個馬棚,挑中一匹毛色篇灰的雜色馬。馬商指揮徒弟將馬牽出來給,辛時拉著馬走一圈,見性格還算溫順,問道:「多大年紀了?」

  馬尚將馬頭攏到身前,掰開牙齒:「三歲半,正好幹活。郎君,這馬敦實,你別看四條腿短,馱得動東西。跑嘛,也不算慢。」

  說著示意學徒從辛時手中接來韁繩,上鞍一夾馬肚,往各個棚戶間的空場上疾馳一圈。

  馬蹄揚起塵埃,辛時捂著口鼻,退後半步。他看學徒復又從馬上下來,道:「耐力不太行吧。」

  馬商笑道:「那自然不能和名馬比。否則哪裡來價格上的高低?」

  辛時問:「這馬多少錢?」

  馬商道:「便宜的,這種馬也沒人買去賞玩,不過拉些粗使。二十一貫,還不到尋常馬價。」

  辛時偏頭尋思:「二十一貫……四分金嗎?」

  馬商道:「拿金買啊,也行。」

  「我沒帶金。」辛時老實交代。「身邊幾匹薄絹,你們能賒麼?」

  馬商貫做生意,聞言問:「郎君帶了多少絹?」

  辛時道:「六匹。」

  說罷招楊修元上前。馬商摸過布面成色,道:「可以啊,付過定金,我們給郎君寫張合同,去旁邊書肆畫押做個人證。郎君將家址告訴我們,今兒不夠打來回,明日一定攜馬上門。」

  日過正午,再有兩個時辰,神都便要閉市入暮。馬場上塵土陌陌,與坊外道路無二,辛時忽覺家宅遙遠,十分不想走回去,道:「我家離稍有些遠,來時走過來,說實話回去想安逸一些。你看我這頭驢,卸下絹也不馱什麼東西,能否先抵在這裡換馬先前走,明日付清後交還。」

  「驢啊,還挺好一頭……」馬商思索片刻。「成,就這樣吧。郎君若沒別的疑問,我們到隔壁書肆寫合同?」

  辛時頷首道:「好。」又轉身對楊修元道:「你在這裡等我。」

  馬商往前引路:「走這邊。」

  兩人到了書肆,借來紙幣,往門口的木板上一鋪。馬商用口抿濕筆尖沾墨,將合同開頭照模板寫下,道:「六匹絹價值三貫,押驢一頭,贖還需付……」

  辛時道:「十八貫。」

  馬商當即道:「對,對。寫得詳細,不是怕郎君抵帳,然我們上門討要金銀,終歸口說無憑。」

  他通讀一邊,在兩紙之間寫上自己的名字,又把筆遞給辛時:「郎君看看。沒什麼問題,在這兒把家址寫上,然後在這兒畫名。」

  辛時看一邊,見寫得十分清楚,依馬商要求把該填的文字姓名都填上。

  兩人一人一份拿了合同。馬商將紙拿在手中,又端詳即便才折起來收好,轉頭向辛時笑道:「郎君莫不是家裡做官的,字這般漂亮。」

  辛時也禮貌地笑一笑,沒有回答,只是問紙筆錢。馬商道:「不礙事。我們年年來做生意,兩家認識的,等走的時候再結。」

  兩人走回到棚戶。馬商叫學徒牽了馬來,又問:「馬鞍,蹬子,轡頭這些,你要不要?」

  「還算新吧。」辛時接過馬,往背上摸一遍。「這布的紋樣不好看。」

  馬商道:「都是能換的。這樣吧,郎君嫌人用過,我送你條新的素麻,回頭喜歡什麼,再去市上配。」

  辛時問:「這一套多少文?」

  馬商覷著驢背上的錢袋:「你還剩多少錢?」

  辛時叫楊修元解下來稱。那一貫本非滿錢,芝奴雖如此稱,實則已剪開繩口用過。馬商看著搖搖欲墜的秤砣,摸鬍子道:「七八百文。這樣,咱也不和郎君精細算,繩啊、韁啊那些都送給你,只把這袋裡的銅錢數到整數,便取多少。」

  辛時點頭道好,學徒於是將錢袋接過,捧到一旁的屋子裡去數。片刻後他出來,將數空的錢袋還給楊修元,再從他手中牽過毛驢。

  馬商向辛時行禮,再次確認道:「郎君住在寶鎮坊,東側第九街是麼?你徑去吧,明日我們會上門。」

  辛時道:「奴僕在家,我會囑咐。你將驢牽過去,他們認得,管要便是。」

  說著離開。

  騎上馬,視線豁然開朗,心情也隨之一亮。辛時喚楊修元,問道:「袋子裡還剩了多少錢?」

  驟然將毛驢也抵付出去,楊修元還有些大夢初醒般的不真實感,聞言立刻去掏錢袋。輕飄飄的幾個銅錢在手指尖打轉,他握在手心裡一看,道:「還剩——五文錢。」

  辛時笑道:「剛好夠去喝碗湯。」

  清湯兩文一碗,柿餅一文六個。清羊湯功夫委實到家,楊修元見那鍋中沉著好大一塊羊肉,顏色發白,舀出來的湯麵上卻依舊不見半點油星,叫人懷疑喝完甚至不用洗碗。他拒絕吃那表面結滿糖晶的柿餅,皺眉看辛時就鹹湯咬柿餅,對他別具一格的鹹甜口味不能理解到極點。

  見楊修元不願動手,辛時問:「單喝湯,滋味寡淡。要不叫人給你下點面片?」

  楊修元問:「你還有錢?」

  「沒有了。」辛時如實回答,進而又笑起來。「但是拿衣服去抵,也是可以的。」

  楊修元瞥向放在手邊的布包,裡面正是辛時那件灰白色菱花格子披風。實在是個有些揮霍的主,他想。

  於是擡起碗,灌一大口:「不用,才吃的湯餅。」

  確實滋味寡淡,遂去加鹽。

  辛時拿起第二個柿餅。他問:「你真不吃?」

  楊修元搖頭,將鹽花拌勻了,拿筷子尖蘸著嘗鹹淡。

  辛時道:「驪山產的柿子,年年貢入御中,別地都沒有。嘗嘗吧,特別甜。」

  他這樣說,楊修元只好將一個柿餅拿起來。驪山產柿子,他有所耳聞,手裡這個柿餅實是長得很好看的,小小一個,又紅又亮,燒得如火一般。楊修元本以為該是乾果的口感,硬而有嚼勁,沒想到這家賣的居然是軟柿餅,又沙又糯膠膠地黏在口中,甜得人喉嚨發癢。楊修元急忙喝湯,那甜到發膩的感覺瞬間被咸頭衝散,混合成一種微妙交融的狀態,一時是甜占上風、一時又是咸占上風,竟然韻味無窮似地,分辨不清、長久不散。

  於是楊修元不由得有些動搖。這個原以為怪異的鹹甜口,好像並沒那麼難以接受。

  「在神都住久了,你就會喜歡這裡。」辛時牽揚馬繩,邊走邊說。「王公貴族,販夫走卒,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樣的物也都有。二十年多前神都還是一片廢墟,到如今一片繁華,各中建設艱辛,非常人可以想像。聖上定邦開國,安民富戶,實乃不世之豐功偉業,比於當朝堯舜,也並無不及。」

  這番話自然另有所指,意在教化。辛時將楊修元從大理寺撈出來,再如何心大,也不可能全服忽略他意圖行刺的前科,言語之間偶含敲打,乃人之常情。楊修元對此十分明白,然而不知為何,一瞬間他竟賭氣起來,十分不願從辛時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來不及多做思量,當即反問道:「你也自小在教坊長大。將你投入其中的人,你不恨他嗎?」

  辛時愣一愣,勒得坐下馬步停在路中。

  「我不知道是誰呀……」他說,好像突然間有點難過。「倘若我的父輩果真觸犯律法……豈非我本應受人唾罵?」

  楊修元又道:「假設是某家庶子呢?你不也說過這種可能?你不恨那個將你們母子始亂終棄,發賣教坊的男人嗎?」

  辛時不語,低頭弄著韁繩,不一會,催馬繼續上路。

  「我不知道。一來我不知該恨誰,二來……」他輕聲說。「比起父子相食的亂世人,大概我還算幸運的吧。」

  有過這番詰問,原本緩和的氣氛變得生冷。兩人沉默到家,辛時將馬遞給迎出來的家奴拴好,只對楊修元道一聲「累的話今晚歇一天」便再無話說,徑直回到房間。

  楊修元心裡也發堵,於是將主人的話當成耳旁風,入夜依舊倚在遊廊,過一時順著梯子爬到屋脊上坐著。風很冷,擡頭往時見月正至下半,皎潔無暇,雲如棉絮般一團團的。

  辛時於他沒有任何虧待,無論從身份還是人情,他都不能也不該說出那些極度不合時宜的話。然而那一刻好像著魔一般,儘管看到辛時難過他心裡更不好受,卻還是忍不住以惡言相向,好像只有鬧得兩敗俱傷,才能一痛而快。

  我又愛屋及烏了。楊修元懊惱地想。他必須時刻提醒自己,辛時是生活在聖皇治下、追隨中宮的筆墨侍者,所思所想,一切與他的舊友無關。

  如此渾渾噩噩,天色漸亮。主屋中傳來起居的聲音,楊修元正道是辛時醒了,走過去欲向他問過早安後睡覺,卻見房門傾響開啟,而後走出來的不是辛時,卻是阿真。

  四目相對,雙雙愣住。

  阿真昨晚……沒睡在旁院房中?

  夜晚的寂靜總能很好地掩蓋住一些身處何處的痕跡,後知後覺卻又醍醐灌頂般,楊修元發覺了月余來一些被他忽略的細節。似乎阿真好幾回都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極早出現在辛時身邊,楊修元並不認為自己的主人嬌貴至此,要在房裡房外各置一個守夜人,於是想起不久前,對芝奴說過的蠢話:家裡鬧老鼠,似在廚院又似在主人臥,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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