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09-14 19:57:51
作者: 酥小方
第七章
對於「主人是誰」這個問題,家奴們或許知道,卻不抱有議論的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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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問阿郎姓名?」芝奴持著帚,側耳聽楊修元問話。家中梧桐正值落葉季節,寬大葉片飛得到處都是,他不得不每日都將庭院清掃一遍。「阿郎姓辛啊。哪裡人?這我怎麼知道。做人奴僕知道這麼多幹什麼?」
阿慶在廚房外的天井中燒炭,聽到楊修元的提問只是搖頭,頗有一問三不知的架勢,一副木訥訥的樣子,或許是真的不知道。
倒是阿真還願意說兩句:「阿郎是在內廷執事的,約也有個四五年。其餘的,宮闈諱言,阿郎不好透露,我們也不能多說。」
都這樣講,楊修元只得不再問。他又想向阿野打聽消息,再三猶豫,還是因為男女之別而作罷。
遊走一圈,無所收穫。
楊修元又靠回門柱上,手上拿著一朵梧桐葉子,搓著葉柄打轉。除卻家奴,還有誰能對辛時有所了解呢……鄰居?
對啊,辛時許了他出門的。楊修元忽然想到。昨天更多的是為一時意氣之爭,他並未真正想過出門要去哪裡。但現在……或許可以問一問鄰居呢?
家奴對主人或許還有所諱言,鄰里之間,總該沒有顧忌的吧。
辛時家處一坊正中,周圍都是差不多的小院,不見有什麼富戶亭台林立、連綿畫棟。時值上午,多數人在外做工,家宅一片靜默,楊修元走過幾戶,終於見一老者雙目微闔倚靠在門口曬太陽,放在腹部的手一敲一敲,打著拍子。
他上前道:「老伯,後生姓楊,叨擾了。」
老人睜開眼,見相問者是個面目可喜的年輕人,頓時高興起來,道:「怎麼了?」
奴僕打聽主人實在奇怪,楊修元事先打過腹稿,道:「是這樣。晚輩近來到神都投奔親戚,住那裡。」
他引老人看向不遠處辛時的宅邸,繼續道:「晚輩與他多年不來往,所知者,不如街坊鄰居。若問本人近況,好像知道他在神都發達,非要討便宜似的,若不問,閒住著又著實惶恐。故而討教討教。」
老人道:「我哪裡和年輕人有交集?」說罷轉頭,朝家中大聲喊:「二娘!二娘!」
有人細細地應了一聲,過片刻,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問:「阿公,怎麼了?」
她像是剛給孩子餵完奶,胸口布巾松絡絡地垂下。楊修元急忙要避開,被老人一把抓回,大笑道:「後生仔,羞啥?」
兩人交流一陣,似是齊魯之地的方言,楊修元聽不懂。那婦女說完話轉頭看向楊修元,道:「我也不知道。那公子才搬來一年多。他人挺好的,逢年過節總給我們拿東西。」
楊修元道過謝,與這一對翁媳告別。對門一戶人家有男子在矮牆邊餵雞,他走過去,施禮道:「大哥,可方便講話?」
原來這男子是一贅戶,前幾年家主仙去剩下妻子與岳母,今日抱了孩子去寺中燒香。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他聽楊修元說明來由,很高興兩人竟然很同病相憐似的,頓時將來者視為知己,援住雙臂大說特說——楊修元沒能打聽到辛時的消息,隔壁鄰居兼著四面八方的家長里短倒是聽了不少,煩不甚煩,搪塞道:「大哥,你反正在家閒著,不如出去找點營生。能賺到錢,腰板硬了,誰敢看不起你?」
好容易擺脫聒噪的鄰居,楊修元走回坊內坑窪不平的路上,只覺得腦袋一陣一陣作痛。忽有嬉笑聲傳來,十步開外的屋宅大門「砰」地被撞開,兩個四五歲的孩童大呼小叫從內跑出,鬧作一團。楊修元遠遠望去,見又是一戶只有年輕婦女在家的,打消上前詢問的念頭。
一路走來,坊中務農者、做工者居多,間或有落腳的商賈,可也是平常百姓。楊修元不禁產生疑惑,若如阿真所說,辛時是內廷官人,身價不同,會和周圍住戶有交集嗎?
大概如那家兒媳說的,年節時候給近鄰送點東西,僅止於此了吧……
正想著,忽聽頭頂一道聲音:「你到坊門口,是來迎我嗎?」
擡頭,見心心念念的辛時正坐在馬上,笑著看他。楊修元這才發覺,自己沿著坊路閒逛,不知不覺竟走到坊門口。
他問:「今天回來這麼早?」
辛時從馬上下來,見楊修元伸手,將韁繩遞給他:「今天按時散班。」
他似乎很高興,眼角眉梢都有笑意,又道:「明日我休沐。」
因為輪到休息,所以早早地回來了嗎——楊修元聽辛時語氣中未加掩飾的雀躍,一瞬間很鮮活似的,竟讓他覺得這位與自己「有仇」的家主短暫地面目可親起來——他點點頭,牽馬跟在辛時身後,一起往家裡走。
「你晚上巡夜,不睡會嗎?」辛時回頭,又與楊修元說話。「這些事,不用你管的,有阿真芝奴他們。」
楊修元道:「我不困。」
辛時笑道:「好罷,隨你。」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辛時往堂內去,楊修元拴馬。他自以為絕口未提出門的目的,未曾想主人才進屋,芝奴瞧見無人注意,立刻趕上去將他一天的行蹤報告:
「阿郎,楊護衛今日不知為何問起你的事來,還出門半日。」
作為唯一知道楊修元來處的人,芝奴對他抱有天然的警覺。辛時聽罷失笑,心想怪道楊修元出門相迎,卻是自己自作多情,囑咐家奴道:「不用管他。只不惹事,愛往哪去往哪去。」
主人既在家,楊修元不好有太大動作。以辛時前幾天的態度推想,或許即便楊修元出門,他也不會追究過問,但做賊總歸心虛。好在楊修元自行趕鴨子上架攬來夜間巡守家宅的活,晨間家奴起時回房補覺,再睡醒已是午後,日頭不算太難熬。
晝伏夜出,楊修元竟也覺得這樣的作息不錯。人醒時他睡,他睡時人醒,他自去數空中天河繁星、風聲月落,不必與其他人打太多交道。為人奴僕能有多少情誼呢?到這個地步,不過是得過且過。
屋外水聲陣陣。推門出去,壯奴阿慶提著幾桶水往地上潑,阿野提住裙擺踮腳踩在地上,一邊跳著躲避,一邊指揮:「往那倒,往那倒——哎呀,你潑著我啦!」
看見楊修元,兩人動作一停。阿野立住,任流水從鞋邊汲汲淌過,問:「阿郎才洗浴,水還乾淨,你要嗎?」
穿到庭院,辛時和芝奴雙雙立在梧桐樹前,拿著秋收剩下的麥杆為樹幹困扎過冬。辛時看著芝奴動手,頻頻皺眉,道:「太醜了,重來。」
得主人嫌棄,芝奴縮一縮腦袋,嘿然一聲,不敢多言。辛時擡頭,見是楊修元走出,又莞爾露出笑容,道:「你起得倒不比我晚。」
芝奴抓著機會,頓時討好道:「阿郎平日辛苦,睡晚些也是應當。」
也是個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可見不是什麼莊重自持的君子作風,楊修元如是想。他才起床,心思有些混沌,見芝奴朝自己這邊走來拿繩索,下意識搭話道:「素來喚人皆是以行第次之,怎麼偏偏我們只喚『阿郎』?」
芝奴狠狠瞪,楊修元這才察覺不妥,自己聲音太大,辛時還在場。正欲說點什麼補救,辛時已笑起來,回答道:「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我不知道在家中的行第而已。」
他語氣輕飄飄的,楊修元卻愣愣地向他看住。什麼樣的人會連行第都沒有?莫非也是一樣的,曾有親族凋散、不見父兄,不如人意的過去嗎……
憶及往昔,楊修元不由得露出懷念的神情,低聲道:「我以前在家排行十二。」
有過前車之鑑,他已經將聲音放得很低。不料辛時不聞,芝奴耳朵卻十分尖,又將他的話一字不落聽去,「嗤」地一聲笑出來,叫道:「阿郎,楊護衛說他以前在家裡排行十二——他也想被叫十二郎呢。」
楊修元面露尷尬,還未來得及阻止芝奴,辛時已經接話道:「哦,是嗎?從前你的家人都叫你十二郎?」
楊修元掛下嘴角。他扭頭,悶悶不樂道:「是。」
「十二郎。」辛時將三個字念過一遍,聲音如綠柳拂垂,進而又笑起來。「行啊,就這麼叫吧。」
楊修元急忙道:「我沒有……!」
芝奴不想隨口戲言被當真,比當事人還著急,打斷道:「阿郎,這是主家的名字……」
辛時瞥他一眼。芝奴低頭收聲,當即十分識相地撇下手頭事務向院子各處跑去,邊跑邊道:「喂喂,大家聽好了。阿郎有命,改叫楊護衛十二郎——」
一牆之隔的旁院中阿野潑完水正在掃地,聽到芝奴的話忍不住笑出來。她立住掃帚掩嘴,沖阿慶道:「十二郎——真是個好名字,阿真都沒這樣的待遇呢。」
這一下楊修元就算有心推辭,也為時已晚。他又往辛時那裡看一眼,見他只是略含笑意看著芝奴亂躥,訕訕地將想說的話咽回肚子裡去。
他又忽地有些許悵然。芝奴將家裡鬧得雞飛狗跳,十二郎確實是叫他懷念的稱呼。但是那個人,他是不同的,辛時對此卻沒有絲毫的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