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09-14 19:57:52
作者: 酥小方
第八章
辛時又去宮中當值。
楊修元睡到午時起來,無精打采地蹲在灶旁。糯米未熱醒,咬在口中略硬,他不想再次生火,就著醃蘿蔔隨意應付,又怕頂食,吃過半碗就放下碗筷。
他還要不要繼續未完的事業,打聽辛時的身份?似乎沒什麼必要,很明顯,辛時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
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麼別的事?
片刻之後,楊修元走出家門。
神都街道的氣味並不好聞,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這樣認為,如今依然保持相同的觀念。大街之上,每日數不盡的牛、馬、驢、騾車來往,趕牲口入城買賣者亦平常。即便是坊內,時人但凡有些資產,都要蓄養馱力或出行的牲口,間有在院中置雞鴨禽鳥、開闢農田補貼家用的,若非日日耗費百金燃用香料的富戶,實在難得香嗅。
可時天高地闊的戶外,到底比圍困在一方小院中來得舒坦些。楊修元舒展雙臂,往街上漫無目地徘徊,將時間消磨到無可再消磨,磨磨蹭蹭地敲響了辛時家斜對面一戶人家的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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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談聲戛然而止。片刻後,一位面色紅潤的老人開門相迎,看模樣,也是閒散在家,頤養天年的。
聽楊修元道明來意,他詫異道:「那小郎君也有親戚來?我看他總一個人嘞。」
若說第一天撒謊時楊修元還稍有不安,如今已經十分老練。鄰居的語氣聽起來與辛時十分熟稔,他覺有希望,當即道:「請教詳細。」
老人講他請進家中詳敘。閒談中得知,這屋主姓賴,以茶葉買賣為生,如今正由小兒子贍養著。小兒子出遠門做生意,一去數年,妻子捎著信出門尋他,留老人在家避免舟車勞頓,如今正是沒個說話的人,日日寂寞。
對於年輕人的突然造訪,賴氏顯得十分高興。他隨即呼喊同樣在家的妻子出門相迎,楊修元免不得一陣惶恐,叉手作揖,說了好些感謝奉陪的話。
賴氏道:「小子,你從哪裡來的?」
楊修元實話實說:「我……播州的。」
他略有些羞愧,播州實在是窮鄉僻壤。賴氏聽見也瞪大了眼睛,嘖嘖稱奇,道:「那破地方能養出這樣傑出的小輩!不對啊,我聽辛小郎君說話,一口官音可正了。」
楊修元道:「他多年長在神都,自然不是我們這種窮親戚可以比的……」
頓一頓,忍不住又道:「我們本來都是聚陽人,以前的宋國之地。後來家生戰亂,一個向北逃,一個向南逃,再沒聯繫過……」
賴氏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道:「知道!那時候還年輕,跟著征軍一道運過糧呢。那可真是良策,就靠這個,我們才得在長安安戶。哎呀,歲月不饒人…」
楊修元不言語。賴氏又笑道:「你們家那房子,宅運旺。辛小郎君是宮中執事的吧?常有金車玉駕的使者到門口宣他,上一任屋主,也是吃皇糧的。」
楊修元問:「上一任屋主是誰?」
賴氏道:「他沒你家郎君前途好,是個文員,長安縣裡抄書的。老鄰居呢,住在這二十多年,娘老子年紀大想回家鄉,孝子,沒辦法咯,只能賣掉房子回老家,你家就搬進來了。」
賴氏說著,感嘆道:「辛小郎君什麼都好,就是面上瞧著不太熱絡,難怪你要找旁人問。但你說他看不起人呢,又不是,過一個月冬至,他肯定又給我們送東西,保管的。」
楊修元隨波逐流地點點頭。正遐想片刻,聽賴氏忽而問:「對了,你與他同宅居住,可曾見辛小郎君婚配了沒有?」
楊修元被問得始料未及,磕絆道:「不,不知,大概沒有吧。我不好問。」
分明是自己來打聽消息,怎麼又問起這種問題來……楊修元有些不好的預感。
賴氏十分贊同地點點頭:「我料想也是沒有的,不然安了戶,怎麼也得把家人接來一塊住,年輕夫妻正恩愛,經得住長期分居的寂寞?哎,你可知道他父母情況?」
楊修元又搖頭,大有貫徹一問三不知的架勢:「一別數十年,音書斷絕,實在不知他家中情況。大概也同你二老一樣,在家鄉養老。」
賴氏立刻贊同道:「很是,很是,還是家鄉好。像前頭那家父母,來了幾十年都不習慣。他還年輕,正該攀事業,還能高升,將來再接父母過來也不遲。」
說著一轉眼,繼續笑道:「其實這樣的人家,最最好了。男人執事體面,卻不是什麼大官,一本正經賺餬口的錢,不怕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和父母住,嫁過去不用侍奉公婆,只需過好小兩口的日子,再實惠不過。」
楊修元心裡咯噔一下。聽賴氏這個意思,好像是……
賴氏親熱地捉住楊修元的手臂:「辛小郎君既沒有婚配,你何不探探他的口風?我有一遠房侄女,如今剛滿十五歲,生得很美,自小習婦德女戒,不嬌不妒,家又在扶風任事,離神都是很近的,與辛小郎君實在很配……」
楊修元驚起推辭:「我本是有求於他寄居房下,怎麼還能談及婚事……況且平輩之間如何說媒,這太孟浪了。」
見楊修元拒絕,賴氏也不惱,笑眯眯道:「這個不成,也無事的,到底女家門第還是差些。你自己呢?想必也還未娶吧?辛小郎君是文靜,可你生得偉岸,更討女孩喜歡,我那侄女……」
楊修元立即道:「布衣之身,不能和扶風小姐結緣。」
賴氏大笑道:「如今你是白身,可辛小郎君會放這你不管嗎?他定是要給你某個差事的,老漢看你面相,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
說得很好,可我現在在你口中那位辛小郎君家當奴僕。賴氏執意做媒,楊修元也只好使出殺手鐧:「多謝老伯好意。然父母具在家中,這等大事,小兒不敢隨意做主。」
賴氏咂嘴道:「好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能違背。遺憾吶……」
他拉著楊修元,絮絮叨叨又說許多話,從早年的發跡史講到今天孫子吃了幾口飯,可與隔壁家的贅婿一較高下——然楊修元認為,老人家的功力還是比年輕人更強些,每一個話題說到底都能想盡辦法往他那位正值芳齡的遠房侄女身上帶,不是變著法誇她如何如何貌美如花、賢良淑德,就是話里話外按時楊修元勸辛時娶了她,或自己娶了她。
楊修元如濕手沾上乾麵粉,甩不開抹不去,苦不堪言。他正應付得捉襟見肘,聽門外傳來響亮的詢問:
「賴老爺,我家十二郎是不是在你家?廚房起灶,該回家吃飯嘍。」
原來芝奴久不見楊修元回家,終於上門尋人來了。賴氏道:「這不很親切麼?還喚你行第呢。這麼早吃飯啊,辛小郎君可真嚴謹,快回去吧,別耽誤時辰。」
楊修元如蒙大赦,當即一溜煙往門口跑,發誓以後見著賴氏一家就繞道——他不由得想,辛時對鄰居不甚熱絡,果然還是有原因的。
一擡頭,便見辛時站在大門口,帶著一點好整以暇的微笑看他。
問道:「打聽出什麼沒有?」
被抓包了。楊修元想。
他乾巴巴道:「沒有。」
辛時「撲哧」一聲,真正笑起來。兩人慢慢地往回走,他又道:「你好奇我,直接問我便是,鄰里又能問出些什麼?」
楊修元道:「我問,你就會告訴我?」
「是啊。」辛時側頭看他,微微而笑。「又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入家門,直上廳堂。辛時往鋸了腿的胡椅上一坐,盤腿撐額。
「我姓辛,辛夷之辛,單名一時。」他仔細地從頭介紹。「如今領翰林院待詔之職,分侍文墨。」
楊修元問:「翰林院?」
辛時解釋道:「翰林是內廷僚屬,設在皇宮之內。辭墨、書棋、技藝、醫巫、卜祝之流,皆歸翰林之下,大概就是有些擅長之事的人。」
楊修元十分不信:「單單一個翰林侍奉,能讓你去抓刺客?」
「嗯……」見被道破,辛時笑了笑,心道此人還挺記仇。「因熟悉文墨,我兼為皇后出擬制詔。外使之事,也稍有負責。」
這便能說得通了。若說翰林待詔還只是舞文弄墨,共天子聊解閒暇之用,把握中宮制詔的出擬,其地位便可比擬外朝中書,將一些機密之事交予辛時去辦,合情合理。
「但我確實在翰林供職。」辛時又補充。「內廷出管外事,從無先法。即便一時有之,也只為本朝權變之宜,不曾設有常職。」
鬼才信你。楊修元想。
翰林待詔和出掌內廷制詔,孰輕孰重傻子都分得清。與其說翰林待詔是本職,還不如說是掛職才對。
皇后親信啊……楊修元咬一咬唇,對辛時本就平常的好感又下降些許。他有些不甘,努力想要追回辛時身上愈走愈遠的熟悉感,又問:「你是哪裡人?」
聽見這個問題,辛時沒有當即回答,而是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自己祖籍在何處。」他道。「自有記憶起,我便生活在教坊中,大約不是父輩犯過罪,就是被發賣的姬妾之子。既如此,勉強算個京城人士吧……有幸得二聖賞識,如今是真的神都戶了。」
楊修元一愣,道歉的話幾欲脫口而出。話至嘴邊,看著辛時毫無半點傷感的模樣,又生生咽回去。好像這人發跡之後……並沒有安慰的必要?
這不是那人所為,何況幼時行跡不吻合。楊修元心裡亂糟糟一片,即便知道希望渺茫,還是忍不住感到十分失落。抱著最後一絲期待,他試探問:「那你……有什麼年歲差不多的兄弟麼?或者表親也行?」
話才出口,已經後悔。可惜覆水難收,辛時笑起來,道:「我連家中行第都不知,又怎會了解兄弟姐妹?你問得這麼仔細,可是我長得像你某一位舊識?」
楊修元急忙否認:「我口舌拙笨,不問仔細點,怕衝撞你的忌諱。」
辛時便笑,不再追問。正巧芝奴端著食案進來,於是他撇下面前站著的人,提箸用飯,模樣與神都任何一戶平常人家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