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9-14 19:57:49
作者: 酥小方
第六章
更不幸的是,一連三天,辛時都沒有回家。
有勁無處使,楊修元十分難受,無奈主人不回家,此事非他之意願可以左右。又是日落西山薄暮時,楊修元聽那震耳欲聾的鼓點,正以為今天也會和前兩天一樣,聽到芝奴大喊一聲「阿郎回來了!」,立刻從坐上跳起,精神百倍。
可惜家中奴僕比之他的興奮無有不及,於宅內抄近道一事上,又熟練楊修元百倍。於是呼啦啦一群人全擁至門口,一個牽馬、一個援引、一個端水,將辛時擁至屋內,哪裡都沒有楊修元躋身的位置。
辛時似也無意在意這位新收的護衛,如往常一樣在堂中脫袍換衣、洗手淨面,擦拭身上的灰塵。回家路途漫長,寒風吹得他手指冰涼,阿真一面替他塗抹脂膏以防皴裂,又以手心前後捂住取暖,道:「阿郎近日好忙。」
兩人一坐一跪。辛時任由家奴握住手,笑道:「還好。陛下很快移架驪山宮,內書省無事,便輕鬆了。」
說罷,再不提宮中事務,只問家中閒話。又環顧屋內,誇讚布置得仔細。阿真道:「這回奴、阿慶、芝兒連帶阿野,四個人一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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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時道:「到底女孩子,比你們仔細。」
說罷要去其他屋子裡瞧。正巧阿野從廚房內端來熱湯,道:「阿郎好歹吃過飯,再做別的事。東西放著,又不會跑的。」
辛時重又坐下,慢慢喝完湯,身上回暖。他放下碗,問:「晚上吃什麼?」
阿野道:「正要問阿郎。家裡有湯餅、胡餅和新鮮豇豆,要吃什麼?」
辛時道:「你們買菜了?蔬果難得,還蒸粟飯吧,再剖些獐肉,澆豉汁。」
主人吃豇豆,意味著他們也能吃到——阿野抿著嘴,高高興興地去喊芝奴生火,又折返回來問:「明早吃餅,可以嗎?」
楊修元徘徊在門外,想要上前詢問。然而阿真阿野跪在辛時身邊,貿然插進去打斷,頗顯沒趣。再等片刻,芝奴從廚房端出食案,楊修元遙遙瞥見辛時提箸,正覺是個機會,又聽阿野語氣輕快地喚他:
「傻站著做什麼?還不過來。」
幾人都盯著他,楊修元只好從廊上下來,同家奴一到去廚房吃飯。
若再不問,又不知要等幾個囫圇日,楊修元一頓晚飯吃得心不在焉。忽聽廚房外動靜,他放下碗筷出去,果見辛時合了堂屋門扇往後房走去,急忙將人喚住:
「阿郎留步,有事相問。」
夜幕已深,濃露將落。辛時持著燈望向楊修元,停下腳步好脾氣地笑了笑,問:「怎麼了?」
遙遙隔著迴廊,那人面色難辨,唯有一雙眼睛被映襯得瑩亮。楊修元猛地呼吸一滯——晦暗不明的燭光下,那個眼神顯得太過熟悉,一如數十年前,有人也常常這麼看著他。
積攢數日的怨懟忽然全部發泄不出來。楊修元憋過數晌,終於冒出一句絲毫不符合家奴身份的話:「我不能出門嗎?」
歸功於氣勢不足,這句話聽起來不像對峙,反倒像告狀。辛時稍露驚奇,隨即瞭然,笑道:「芝奴攔著你出門了?」
年輕的家主神色輕鬆。他似乎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當即道:「可以啊,你去吧。只是神都夜間宵禁,聽到日入前七刻鼓聲,儘快回家。」
楊修元未料到辛時同意地這麼簡單。這確實是他所期冀的結果,甚至比他料想的更好,然而楊修元就是覺得滋味古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不怕我跑了?」
辛時依舊不見生氣,笑眯眯的,泰然道:「人以信而立,君子一言九鼎。你既答應留下,不會輕易反悔。」
先前剖析利害危言聳聽,如今又稱他是君子——楊修元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該反駁什麼呢?說自己不是君子,還是沒同意留下?更悲哀的是,他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是所謂的 「君子之流」,自答應辛時以來並未想過潛逃,僅是做賭氣一二語。
吃了啞巴虧的楊修元悶悶不樂,回到房中蒙頭睡覺。
芝奴似乎也回來,悉悉索索往床頭翻什麼東西。楊修元被吵醒,掀了被子去看,見芝奴點著燈,正拿一件夾襖往身上逃,看見楊修元起來,面無表情道:「你醒了?正好,阿郎才問到你,穿了衣服過去吧。」
適才睡醒,楊修元還有些懵,見窗外無光,問:「幾更了?」
芝奴翻了個白眼。
「幾更?」他叫。「好祖宗,天快亮了!」
大約三更休息五更起的家奴對能夠睡到自然醒的夥伴十分抱有怨氣,楊修元聞言,忙不疊地起身。
他急急推門,不料一頭撞出去,門外卻是抹不開的漆黑夜色。不知來處的冷風碩碩撲面,他擡起頭,但星河燦烈,一輪月牙懸在西天,銀輝如雪。
……天真的要亮了嗎?
然而芝奴沒有作弄他的必要。何況楊修元已經聽到主院傳來的人聲,隔著牆隱隱有燭光。他快步走入庭院,果見主人臥室的一扇門半敞著,辛時站在門口,許是起得太早,臉上有些倦容。
他正在穿衣服,一件短而厚的斗篷,自肩膀罩到手臂。斗篷、披風一類外罩的衣服多半長及地面,楊修元從沒見過半身的樣式,大約是為了方便騎馬,才裁成這樣。
楊修元突然想到,三日前辛時出門,似乎也是這個時候。女曰雞鳴,士曰昧旦,他無端想到這句話,只不過如今家主非但不用催促,還起得比所有人都早。
所以……起這麼早幹什麼啊?
皇城執事,楊修元大約知道一點,無非是卯時至辰處入府,申時歸散,若有朔望大朝會,也只五更鼓時起來。看如今天色,連四更也可能才過,有什麼官屬是這麼忙的嗎?
辛時略轉頭。他看見楊修元,微微朝他笑了笑,由阿真系上最後一個扣子,走出門來。
「聽聞昨日你睡得早。」他道,聲音柔而緩,帶著關切。「是身體還有不適嗎?」
楊修元不好說實話,只得道:「沒有,只是睡得早了些。」
頓一頓,又道:「不敢白做閒人,請阿郎指派事務。」
「啊……」辛時微微遲鈍,大約對楊修元的積極感到意外。「其實也沒什麼要你做的,不過院門單薄,夜間要個人看顧。這事吊精神,你若疲乏,再歇兩日,反正如今阿慶在家。」
倘若家中全是閒人,楊修元樂得同樣無事輕鬆。可是辛時走後,家中五人四人都過得十分充實,到哪哪討手腳的光景實在讓人心慌,乍聽這樣的日子還有可能延長,急忙道:「不,不用,不是什麼花力氣的活。我的身體已經好了。」
辛時又笑一笑,默許楊修元的請派。他往門口走去,路過楊修元身邊,又道:「那,有勞。」
楊修元跟著穿堂而過,牽馬出廄,掛燈開門。主人家的和顏悅色讓他又忘記為人奴僕的身份,見辛時踩蹬上馬,忍不住將心裡的疑惑說出:「這麼早出門,你很忙嗎?」
辛時忽略了楊修元的莽撞出言,聞言,只臉上露出些許哀怨。
「倒不是很忙。」他嘆氣。「但是從家到皇宮,實在太遠了。」
神都秋冬路途之難行,楊修元無所耳聞,更無機會親身體會。或許差點是有的——若不被捉拿,他也要潛伏在泥濘的秋雨之中,感受神都的嚴寒之氣。
話說回來。
夜間才得以巡視的楊修元,白日裡依舊無事可干,閒得倚在遊廊的柱子上,有一遭沒一遭地回想和辛時為數不多的會面。
平心而論,畢竟牢獄之災在前,救命之恩在後,楊修元對這位年紀看起來相仿的「家主」並無太多好感,更願意稱自己是委身。他願意留在辛時家中,一來確實惜命,二來……辛時長得很像一個人。
長得很像嗎?楊修元開始回憶辛時的相貌,三日來看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在初見時。細長眉,眼略似丹鳳,尾稍卻不揚;鼻不若懸膽,唇不及絳玉,下頜微尖,肩膀瘦削,楊修元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家主,長得實在不算出挑。
那人的相貌也不出眾,記憶中,總是一副蒼白羸弱的模樣。這麼說真的很像嗎?楊修元再仔細對比,又覺兩人相似之處,不過四五分。
不是相貌。楊修元默默在心裡划去兩個字。那麼辛時……是哪裡讓自己感覺很熟悉?
眼神。
是了,眼神。時過境遷,一個人從孩童長成青年,相貌可以改變,神態卻難做掩飾。尤其在燈光下,三分晦暗七分鮮明,足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疑點不止這一處。
早上兩人擦肩而過,辛時輕聲道的那一句「有勞」讓楊修元十分在意。幾日來所見,儘管辛時對奴婢稱得上和顏悅色,但出口言辭,依舊是主人之尊——哪個主人家會對奴僕道謝?簡直是沒道理的事情。
想到這裡,楊修元又猶豫起來。
除卻獄中目的不明的偷天換日,以及那幾句關心,辛時實在不像認識他的模樣。最重要的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不會說話。
倘若遭遇不測,一個正常人尚能變成啞巴。可世間怎麼會有這樣的靈丹妙藥,能讓一個原本就是啞巴的人開口說話?
不可能的。楊修元想。僅憑這一點,就絕對不可能。
如此讓人熟悉,不同處又如此分明。
辛時到底是誰?
後知後覺的,楊修元終於抓住問題的重點。無論是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還是為未來生活做長遠計議,他都應該對辛時多一點「奉二聖之命捉拿刺客」之外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