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09-14 19:57:44
作者: 酥小方
第三章
大理寺不在皇城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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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是一座規劃得極其整齊的城市。宮城地位最尊,位於神都最北側,面南而立。宮城外接昭平大道,夯土結實,路面開闊,可供十二輛馬車齊行,皇城正坐落在大道另一側,與宮城各路嚮往。此一片地皆屬禁中,宮城為天子起居之所,皇城內設三司六部諸類頭等重要的理政之所,其餘不太重要的、職能特殊的、抑或不是很吉利的治所,便零星分布在聖都各處。前者諸如鴻臚寺,因掌管外賓事宜,設在離南城門較近的地方;後者諸如大理寺,由於風水不好,向來另尋寶地自行開張,卻也離皇城不算遠,方便禁中的收押以及審訊。
除宮城皇城之外,神都另設一百零八坊,是為民用。辛時騎馬緩行,不多時來惠昌坊,正是大理寺之所在。
才入坊門,不見朝廷機要,見千年古剎。白露寺落於坊門之右,寺門上菩提金剛蓮花之像皆由白玉雕成,牆內疊檐重重、彩繪奪目,二十丈高的寶塔矗於東角,綠色琉璃瓦片色澤空明,塔緣飛角上綴著白玉珠,日色下熠熠生光。每日夜裡,白露寺寶塔皆會供奉長明燈,風雨無阻,燃至天明方歇,為神都一大壯景。辛時雖未能有機會在夜裡親至塔下觀看,然白露寺毗鄰皇城,有時在宮中值夜,天氣晴朗時,遙遙望見遠方一片燈火巍然。辛時一開始還不知所以,只當是富貴人家設宴作樂,後來有一回與宮人交談,偶然間提起,才知道是白露寺的燈火,經夜不熄。
寺院盡頭,繁雜富麗的佛雕為之一空。土黃的泥牆被青苔浸染,略有脫落,卻築得比白鹿寺還要高出一尺,正是大理寺的屬地。大理寺毗鄰白露寺,寺獄更是直接設在著白露寺一側,辛時從前來大理寺辦事的時候不止一次好奇過,那些關在獄中的凡人,在夜晚看見塔上被燈火寶珠簇擁著的佛像,會不會有一刻心生悔過,生出「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念頭呢。
今天辛時卻無緣觀賞那巍峨寶塔,坐在卷宗庫前,閱讀寺中文官高持正拿給他的兩卷書簡。翻看片刻,辛時略略皺眉,向文官問道:
「這些都是舊有的案底,照記檔調取,要不了多少時間。你們沒查出什麼新的東西嗎?那群人押來後,沒有審嗎?」
高持正立刻道:「審的,審的,在審……」
辛時問:「審到哪一步了?卷宗上這些善福坊女尼舊有親屬,派人去查辦了嗎?」
「這個,高某不知道……」高持正答不上來,面對比自己年紀小的翰林待詔只得作訥訥狀。「高某隻是負責抱送文書,後面的工作,都有寺卿督辦……」
辛時不作聲,繼續低頭翻看手裡的卷宗。高持正見辛時不搭理自己,摸不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繼續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手腳皆不知該怎麼放,尷尬地漲紅了臉。
想他一介大理寺評事,即便品秩不高,也好說歹說是朝廷命官。如今卻要看一個內廷待詔的臉色……高持正憤懣地想著,忽聽辛時又道:「你們趙寺卿在的吧?我過去找他。」
高持正巴不得辛時這麼說,聞言立刻將他引到大理寺卿趙生民的辦公處。大理寺卿不比雜役小官,即便是天子與皇后的親使,看不順眼的照樣不給面子……高持正目送辛時推門入室,無不帶著一點幸災樂禍地期待他在趙生民處碰壁。
出乎高持正意料的是,除卻一開始辛時打招呼、趙生民起身迎接,兩人關上門後便再未有一絲動靜。百無聊賴之際,終於又聽屋內有坐具移動之聲,不多時屋內兩人並肩行出,趙生民雖有滿臉古怪的神色,卻並未對辛時發作,反而吩咐高持正道:「把聖皇遇刺的卷宗整理好收起來。你不必繼續跟進,我會親自負責。」
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高持正暗自嘀咕。然而他可以對辛時不滿,對直屬長官的話卻不能不聽從,當即應是,從執事房中退出去,餘光瞥見辛時欠身向趙生民道謝,後者擺擺手,依然沒說什麼。
了卻刺客一事,辛時牽著馬從大理寺走出。許是刑獄森然,大理寺中總像是瀰漫著一團陰陰的氣氛,辛時一時被長街上耀眼的日光晃了眼,望向寬闊平整的朱雀大道,頓一頓,並未向皇城行去,沿著反方向策馬離開。
跑過三刻鐘的時間,辛時在另一座坊的坊門前停下。坊門由黃土鑄城,圍牆厚實幹淨,坊門寬敞略矮,上刻「寶鎮」二字。辛時下馬,拉扯著疾馳太久而不高興開始使性子的坐騎向前疾行,百餘步後轉身踏入家門。
神都治安良好,多數人家在白日不閉戶門,辛時亦如此。奴僕芝奴正在院子裡打理雜物,未曾想過主人會突然回家,愣了一愣,見辛時滿身的汗水灰塵,立刻扔下手中活計擰了絹布過去擦拭,邊隨著他走邊詫異道:「阿郎怎麼這個時候回家?是不是有東西忘了拿……」
「我剛從大理寺回來,有個人需要安置。」辛時三兩下栓好馬繩,走入堂屋,任芝奴擦去臉上灰塵,又在他「阿郎莫喝涼水」的大呼小叫中抄起桌上水杯一飲而盡。「你開一輛棚車,到大理寺後門找寺卿趙生民,他穿緋紅色官服,帶二梁冠,很好認……接到人立刻回來,勿多逗留。這件事,家人有疑也不要多說,只答是我在集市上看中的戶奴——就這樣,我走了。宮中聖人等著復命。」
撇下這句話,辛時又匆匆走出堂門,一把拽過才歇息不久的小馬,眨眼消失在街角。芝奴追出去,對著一騎絕塵的主人發一會呆,想起身上任務,匆匆回雜物院拖出許久不用的篷車,顧不得清洗灰塵,當即往皇城三街開外的大理寺駛去。
到大理寺後門,早有人侯在哪裡。核實了「辛待詔家人」的身份,那人引著芝奴駕車往院內拐過數道彎,指著面前的門道:「就是這裡,進去吧。」
停車推開門,芝奴見眼前站著一個人,服色官帽一如辛時描述,便將身份猜了八九分。趙生民並未說話,擡手招呼芝奴隨他往裡走,芝奴這才見地上還有一個捆著手腳蒙住臉的人,想必就是此行要接的那一位。
不知這是什麼人?引得辛時和趙生民如此小心神秘。大理寺刑獄之地,芝奴本能得覺得這人身份不會太好,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希望阿郎不是藏匿什麼重刑犯……
趙生民蹲下身。他擡一擡下頜,示意芝奴一併上前,道:「過來搭把手。」
兩人齊力把人擡上車。趙生民顯然很少干力活,走這幾步便已氣喘吁吁,均許久氣,吩咐道:「路上切勿讓人看見。獄官卸了他的力氣,到家後可鬆綁,不可虧待。」
趙生民的意思,想必就是辛時的意思。芝奴點頭應允,跟著趙生民再次拐出偏院,從後門上街。
他止不住地對車內那人感到好奇。篷車駛入家門,才停穩,芝奴跳下坐來,便要去查看那人的樣貌。他將蒙頭的面罩一把扯下,忍不住呆了一呆——
眼前的人年紀尚輕,至多不過二十來歲。裸在外的手腕、脖頸間依稀可見傷口,雖被處理過,依然有往外滲血的跡象,想來是新近所致,大約在大理寺受過一番刑訊審問。可即便衣衫破亂、發如蓬草,也掩蓋不住五官英朗周正的氣勢,加之膚色微褐、肌肉勻稱,多半為通曉武藝功夫之輩,不知被捕之前,是多麼一個青年俊傑。
芝奴正自想著,一邊感嘆,一邊要將人松下車來。哪知才靠近,車上那人忽然翹起身猛地拿肩膀往他臉上撞去,嚇得芝奴大叫一聲,連連往後退去,直撞到門邊才作罷。
好在那人來勢雖猛,一擊落空,立刻又摔回車板上。芝奴觀察片刻,雖不見他有動作,仍然心有餘悸,再不敢隻身靠近這位「青年俊傑」,忽聽房樑上有人踩過,走到院子裡叉手擡頭叫道:「阿慶!阿慶!你聾了?聽見這麼大的動靜也不曉得過來幫忙!」
房頂上又傳來響動。被喚作「阿慶」的男奴過片刻順著梯子下來,腰膀渾圓健碩。他顯然在做什麼事,被打斷後稍顯不愉,嘟囔道:「你自出門就神神秘秘,鬼知道弄什麼東西。」
芝奴險些遭人暗算,心裡正窩火,聽見埋怨,當即回啐道:「阿郎市上買奴僕,沒帶夠現錢,我替他支取。這不得跑快點?萬一被旁人搶先,吃責罰的是我不是你——」
阿慶不說話,往車邊走去。芝奴急匆匆跑回來,在他身後喊道:「喂,小心點!這健兒會功夫,當心反被他擱倒!」
阿慶「哎」了一聲,一步跳開,差點碰到人的手當即縮回,小心翼翼地觀察動靜。好在那人被大理寺卸過關節,方才一擊已用盡餘力,再三確認翻不起風浪,阿慶將他背起來,問:「放哪裡?」
「先放柴房裡。」芝奴一路給阿慶開門。「對對,就讓他躺在這,等阿郎回來管教。」
阿慶將人放下,轉過身來打量他。他似是有些疑惑,上上下下看過即便還不止,無奈芝奴要關門在門口催得緊,只得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咕道:「買奴僕……家裡又不缺用人,阿郎怎的大白天憑空跑去買奴僕?」
芝奴照搬辛時的說辭,謊話說的不甚高明,聽到疑問,一顆心又吊起老高。他曾聽說過其他州郡有人販拐賣良家子的案件,也是如眼前人這樣結實捆住再賣的,難說阿慶便是想到這點,懷疑其來路不正。他生怕壯奴看出端倪,再多問自己答不上的問題,急忙將他推出門,道:「你管阿郎添不添人口,又不犯法,真多嘴。」
推推搡搡中,阿慶順著芝奴關門的動作,又瞥一眼柴房中的人。他似乎想到什麼,突然不再作聲,順從地隨芝奴走出柴房,拎起地上的泥漿並水調和一番,繼續上房頂修補被秋風撂碎的瓦片。
芝奴見阿慶突然態度大轉,反倒疑惑起來。難道這素來愚笨的壯奴察覺出什麼了?他望著柴房緊閉的大門,眼前突然閃過那人亂發下半掩的面容,心裡靈光乍現,「咯噔」一下,明白了阿慶所想。
難道……不會……真的這麼大膽吧?
正巧偏房門「吱呀」一聲,家中另一個男奴阿真推門出來,到井邊打水。芝奴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無不惋惜地想:最可憐阿真,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不知道多出一個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