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14 19:57:43
作者: 酥小方
第二章
只一瞬間,辛時就把「我沒有準備好面見二主時該說什麼」的憂慮拋回腦後。
面聖嘛……一回生二回熟。辛時早不是第一次面聖會被天子威儀嚇到失色的無名小吏,一天指不定要在御前跑上幾趟,既然忘了準備,那就……有什麼說什麼唄。
一進入含宸殿,光線立刻暗了下來。
這只能怪殿內結構過於高大。二層假檐,進深寬廣,即便三面有窗,能夠透過長廊照射進來的光線也稱得上有限。更何況現在只是朝陽初起的清晨,燈台上只點著幾盞燈火,屈指可數,幽幽寥寥。
這倒不是為了節省開支。無論如何,楊氏天子身負改元易色的豐功偉業,總不至於省幾個燈油錢。天子夫婦在用度上算不得奢侈,但也絕不節儉,會將殿內拾掇成這般,還是因為天子的身體狀況。
神皇近些年在醫藥方面愈來愈依賴於內庭道宮的術士,晨起時不宜強光,便是遵循他們的醫囑。不僅如此,天子盤腿而坐的御床前還墜著數層淡綠色的長紗,這也是道宮術士的提議,因時值「朝陽初升,晝夜交易,陰陽不穩」之際,邪氣易入,不宜直接面見外人。
薄紗重重隔重重,天子身後,還有一個模糊的身影。這副樣子啊……確實不宜直接面見外人呢。
辛時收起思緒。他整衣跪地,向天子夫婦行禮:「臣辛時叩見神皇神後。願二主聖體常安,福澤千秋。」
神皇語氣關切:「阿辛吶,外面情況如何?可料定了?」
隔著一層紗簾,天子的聲音朦朦朧朧,聽不真切。霧裡看花,或許不失為一樁雅事。
辛時回道:「確有刺客匿於善福坊,共八人,皆已捉獲。」
只一句話,殿內原本還算和煦的氣氛便順間冷下來。辛時乖覺地放輕呼吸,等待迎接君主的怒火。
頭頂微風。一聲炸裂般的脆響,不知是什麼東西從帘子內被丟出來,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好啊,好得很……!朕……」才說幾個字,神皇便咳得驚天動地。辛時敏銳地聽到夾雜在其中的衣料撚動的輕微聲響,遂知是神後出來替神皇撫背順氣,過了好一會,大周天子才得以氣喘吁吁地繼續說話。
「朕平定四海、安建新邦,承襲天德後自認功不比堯舜,也日日兢業治國、不忘前朝亡國之訓。如今天下太平,哪一件事沒有朕的功勞?不過二十年,他們就忘了戰火流離的慘狀,轉而怨恨朕了麼!」
眼看天子又要咳嗽,神後好一陣動作,水杯起落的聲音混合著絮絮的關切之語。待到天子喘息稍平,辛時才聽神後代替問道:
「是何人如此猖狂,竟欲行刺聖皇?」
二聖看不見的地方,辛時抿一抿嘴。這是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但他還是如實匯報導:「臣以為,刺客真心之動機,或許有待商榷。如今刺客身份尚未明確,然善福坊收容刺客的駐寺女尼,卻為八年前獲罪的許氏的家婢……」
未等說完,神後冷笑打斷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刺客不衝著陛下,是衝著我了?」
「荒唐!」天子怒聲插話。「許士由放任族人妄議國母,當年是要治死全家的!皇后大度饒過他家女眷,怎麼不但不悔過思恩,還要反咬一口!」
「卻是妾憂慮聖體,分擔國政,難免引來朝人議論。」神後忽地語氣一轉,向神皇謝罪。「妾知僭越,他日定上疏請罪。然……」
「皇后。」天子打斷了妻子的話。「讓你輔政是朕的意思,沒有你,天下如此多繁雜的事物朕如何一人治理得過來?誰若對你不滿,就是對朕的政令不滿,對朕不尊,況且國母貴體,豈能容罪民妄議……」
天子說著,捂住嘴低低咳嗽起來。待喘息稍平,他面向辛時問:
「辛待詔,這些大逆不道的刺客,按律該如何處置?」
刺客既抓獲,便已移交大理寺處置,天子想商討對策該召見大理寺官員,不應當越職詢問辛時。然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實在是連三歲小兒都知道,辛時只好回答道:「行刺聖皇,罪同謀逆。主從犯及其三族近親,皆腰斬,三族以上五服親屬,皆流放。」
「三族……他們早沒三族了,才敢恨上朕。恨朕不成,又恨皇后。」天子的聲音略顯虛弱。「把那些行刺的,放行的,接納的,有交集的……一一糾察,全部判斬。」
這其實是沒得商量的,膽敢行刺二聖只有死路一條,何況天子夫婦二人一唱一和,更是毫無異議。只是天子既然對著他這麼說,便是不想下詔的意思,督辦刺客定罪的事務又要落在辛時身上,幾天不得空閒。
沒辦法,天子正在氣頭上,執事流程上任性一點也無可厚非,隨主上高興吧……辛時悄悄瞥一眼紗後情形,領命告退。
耳邊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咳嗽聲,宮女吳氏去傳醫官的身影已消失在御道盡頭。辛時不由得想,神後請神皇用完早飯再聽政事,實在是非常明智的決定。
回到翰林院時,堂中有了人聲。兩個同為翰林院待詔的中年官員站在門口說話,看到辛時,舉起雙手向他行禮,那模樣不像是面對同僚,反而像是上級。
辛時朝他們笑笑。才要去取馬,聽得身後一聲喚:
「辛待詔留步。」
轉過頭,見是一個穿著樸素宮裝的宮人,發戴黃楊雕花木簪,手拎紅漆食盒,屈膝行禮道:「妾尚食宮人,略制小物,請辛待詔用朝食。」
管飯啊,真好,省了他一會上街自掏腰包的功夫。這樣的小事神後不會在意,想必是阿吳的囑託,辛時在心理念叨幾遍女官的名字,默默謝過她,從宮人手中拎過食盒,回到自己的院子中。
食盒木面紅漆,陰刻的花團精緻細膩。才打開盒蓋,一股香氣撲上面來,辛時將食盤子一層層取出,見有一碗雞絲粥,一個雪梨餡蒸餅,一個細面白饃,一疊醬菜。
不愧是女官特意吩咐做的朝食,如此豐盛。或許還是天子朝食之後,剩下來的余物。
——才怪。
無論如何,除非神皇偶爾起興下賜,辛時都不可能與天子夫婦享用同一規格的食制。擺在他面前的食盒實與大臣同等,也就是每回早朝之後,按例所有常參官都有分發的「廊下食」。
然而今天不是朝日,尚食局替他做飯,還是另起小灶。這麼說來,他這頓早飯還是和天子沾得上一點邊,至少食材可以算同一批……辛時擡頭,任由思緒蔓延,在掰開蒸餅的同時,環顧樓外小院。
翰林院設在昭德四年,起初只是天子為網羅天下「一技之才」,私設的一個可有可無的娛樂機構,兼有書畫、琴弈、卜祝、經文、詞學等雜亂之流。近些年翰林院的地位依舊稱得上無足輕重,只是逐漸開始圍繞辛時打轉,不僅單獨為他開闢了辦公的地方,還將翰林官名從內廷供奉改成更正式的「待詔」,說翰林院現在是專為辛時一人而設的官署,也半點不為過。
他實是天子面前的紅人。
如先前所說,翰林待詔並非朝廷正官,甚至連「官」之一稱也算不上,俸祿低微。辛時的同僚,幾乎都是數人湊錢拼住一處院落,即便是人至中年業已成家,也依舊拖兒帶女地租賃住處,在京中沒有一處真正屬於自己的落腳地。
相比之下,辛時的境遇便與他人顯示出天壤之別。今歲開春,他就在城西買定了一座兩進的小院,雖說地段並不好、房屋有些破舊、且向寺院借了不少貸,然而在這樣的年紀憑藉一己之力購辦宅邸,實屬鳳毛麟角。更何況神都郊野之中,辛時另有一片一傾的田地,著一戶佃農每年照管,交上來的稅租是實打實的收入。
這一點薄財與神都大戶比起來,自然算不上什麼。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即便貴如中書丞相亦或開國王侯之類,恐怕也比不上辛時日日在御前詔對,與神皇神後見面的次數多。
所以……他偶爾任性一把,瞞情不報,也沒什麼大問題?
辛時不由得笑起來,再咬一口蒸餅,然後丟回盤碟中收拾起身。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先往大理寺跑一趟,催人將那幾個刺客審一審,把天子的怒火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