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五根
2024-09-14 19:57:21
作者: 綏流
剝五根
秦予義感覺很不好。
他感覺自己正在被誰遺忘。
這種感覺讓他生出一種被剝奪的恐慌。
他停留在最後一次見到商覺的地方。
淺藍色的水域,與天相接,一望無際,不知來處,更不知歸途。
這裡只剩他一個人。
秦予義原本消散的形體漸漸從空中凝聚。
殖金從他的身體裡被剝離了出去。
他無法使用殖金了,只剩下一個普通的人類軀殼。
吱呀——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的面前忽然憑空出現了一扇木門。
月光打在門扉,未完全緊閉的門縫裡鑽出一縷冷清的涼氣。
裡面傳來濕軟的龐大物體蜿蜒扭動的響聲。
秦予義咽了一口,雙手按在門上,用力一按,木門猛地大敞。
可記憶中,在心齋遇見的商覺並沒有出現在中堂八仙桌旁邊的雕花木椅上。
裡面,只有一室浮塵。
秦予義張了張口,舌根發麻,像是被剝奪走了重要之物,心裡空空的。
呼——
一陣兇狠的狂風忽然從他身後掀起,將他的衣擺袖褲吹得向前鼓動。他有些過長、遮住眉眼的髮絲凌亂紛飛。
秦予義倏然回頭,迎上那呼嘯的冷風,露出一張冷峻嚴肅的面容。
他的腳邊瞬間生出灰白色的野草,硬冷蕭索的石塊,綿延不絕的原野。
空氣里有絲絲縷縷血腥的氣味,那血的味道很特殊,光是聞見,就讓他渾身脊骨顫抖,皮肉發冷,胸膛一起一伏,極力靠著理智克制,才能忍住想要毀滅的憤怒衝動。
但是野風還在吹,肆意妄為地席捲這片空無一人的原野,捲走最後一絲甜膩的血腥,吹走這片冰冷的土地上最後一點溫度。
秦予義吸入了太多寒風,雙肺都緊縮得發疼。
緊接著,他發現自己的竟然除了溫度之外,聞不到任何味道了。
就像是他的嗅覺被剝奪了一樣。
他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周圍的景色還在變化。
秦予義怔了片刻,舉起手,看見自己蒼白的掌心,忽然意識到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正在從人生的最後一刻迅速倒回,回到過去曾經經歷過的節點。
之前是淺水空間,後來是心齋,現在是奧德拉德克。
無一例外的,最終都只剩一張空洞洞的地圖,不見旁人。
周圍再一次發生變化。
呼嘯在他耳旁的風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吵,混雜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如倒灌的海水一樣,統統都灌入他的耳中。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和商覺的聲音合在一起,組成許多支離破碎的對話。
他聽見自己冷到極致,向商覺索要擁抱,要重新戴上通感器。
他也聽見商覺釋然地微笑對他回應,對他袒露想要擁抱利刃的初衷。
他聽見商覺高熱之下痛苦的嗚咽,他們躲藏在狹窄昏暗的工具間,在渾濁潮濕的空氣中,商覺對他無意識呢喃,在混沌的思緒中,渴求死亡的解脫。
這些聲音都太吵了,像是濕沉沉的水霧,流入他的四肢百骸,漲得他頭昏腦漲,身心躁動不安。
忽然,他失去了行動力,眼前也一片黑暗。
像是有人用黑布將他的眼睛蒙了起來。
咔噠,咔噠。
那些紛雜的碎語如潮水般褪去,周圍只剩下一道清脆的金屬開關碰撞聲。
如危險冰冷遊走的蛇,數道陌生的觸感盤繞在他的身前,從他的咽喉緩緩向下。
強烈的不適令秦予義渾身肌肉鼓脹緊繃,蓄勢待發。
就在一道陌生的觸感搭上他手背的一剎那,秦予義反手一抓,捉住了空有機械質感,沒有覆蓋皮膚的非人類的手。
啪嗒。
被他識破的一瞬間,有一塊體積不大的物體應聲落在地面,周圍變得闃然寂靜,那些窸窸窣窣的動靜都失蹤了。
捆住他的繩子也鬆綁了。
秦予義從椅子上站起來,拿掉覆眼的黑布,從許久不見光的黑暗中漸漸恢復視覺,環視周圍,發現這間房,竟然是早就毀滅的幻空城第四百六十四層——「籠」。
可是和其他空間一樣,這裡也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時間仿佛在倒退,走馬燈似的,一點點退行回原點。
下一個會是什麼……
秦予義這樣想著,擡腳向門邊走去,準備離開這間房子。
不料他腳尖一碰,踢到了一塊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那竟然是一枚黃銅打火機。
看著這多出來的小東西,秦予義猶豫了一瞬,還是慢慢地彎下腰,伸手將那磨損得有些厲害的打火機拾進手中。
可就在他的指尖碰到那微涼的硬物一剎那,他的腦中竟然多出了幾息不屬於他的記憶。
他看見商覺用一把槍指著一個青年的腦門。那青年在哭,臉上充滿絕望,口中還徐徐說著什麼。
而商覺只是沉靜地看著青年,緩緩扣動扳機。
「晚安,余白。」
嗡——
秦予義的頭劇烈陣痛起來。
他緊緊握著那邊緣冷硬的硬物,狠狠閉了下眼睛。
不對……不對……
秦予義猛然意識到自己最開始的推斷出錯了。
這些不是他的回憶……
這些都是商覺的記憶之所。
空間、時間,他被留在每一個曾經和商覺經歷過的過去,慢慢地失去五感,在一點點地被商覺遺忘。
嘩啦——
瑩綠色的晶透液體瞬間充斥了他的周身,淹沒他的口鼻,將他整個人都浸泡了起來。
咕嚕……
秦予義嗆了一口令人窒息的液體,一串氣泡從他的口鼻冒出,緩緩上浮。
他立刻調整動作,屏住呼吸,伸出雙臂想要向上游去。
可當自己的兩條胳膊伸到眼前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時居然變細變短,退成孩童的身體。
自己似乎被裝進了一個全封閉的容器里,手臂伸展不開。
掙扎過程中,他的手腕打在了透明的玻璃上,發出沉悶的震響。
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秦予義向四周探索的動作幅度變大,手掌按在玻璃上,用力到發白,倉促地敲打。
可困住他的圓柱形容器十分狹窄,從上到下都封閉死了。
因為缺氧,秦予義掙扎的幅度漸漸變小,貼在玻璃上的手掌也緩緩下滑。
他眼皮吃力地半闔著,瞳孔不由自主向上翻去,快要失去意識了。
砰!
嘩啦一聲,伴隨著玻璃破碎的響動,大量的營養液從克隆體培養皿的破洞裡傾瀉而出。
秦予義周身的液體水位也極速下降,他嗆咳一下,緩緩睜開了濕漉漉的雙眼。
應急警告燈打開了,在昏暗的克隆體倉庫里飛速旋轉,掃射出迷幻混亂的紅光。
一下,兩下,秦予義眨眼,甩掉睫毛上的水珠,通過模糊的視野看向前方。
少年體態的商覺就這麼赤足站在紅光里,站在他的培養皿前面,垂在身側的右拳關節割破了皮,鮮紅的血像關不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在地板匯聚成了一汪淺窪。
培養皿的螢光將少年商覺柔軟的臉頰邊緣映得幾近透明。
商覺流血的那隻手沿著玻璃破洞伸了進來,一把攥住了秦予義的手腕。
培養皿的底座很高,秦予義站在玻璃容器裡面,垂頭便能看見商覺後頸鍍上去的生物機械體編碼。
原來這段就是商覺帶他從克隆基地逃跑的記憶。
是他們第一次互相觸碰的起點。
「快跟我走。」少年商覺對他急切地說著,擡腳將玻璃破洞踹得更大,將秦予義整個拖了出來。
他們逃出了基地,沿著一條未修好的火車鐵軌不停奔跑。
天空陰沉,下起了雨,雨打濕了商覺的衣服,特殊材質的布料變成了更深的顏色,濕淋淋地緊貼在商覺的身上。
秦予義想,或許跑到了終點,他就會徹底地從商覺的記憶中消失,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被遺忘在這些空蕩的場景中。
雨漸漸大了,四處瀰漫著氤氳的水汽。
前方出現了一個橋洞的灰影,像一座象徵終點的山。
可沒想到,商覺越跑越慢,站在原地,沒有再向前一步。
秦予義跟在商覺後面也停了下來。
他目光停留在商覺被打濕貼在後頸的發尾。
商覺後頸那刻上去的編碼竟然在一點點褪去,只剩一片光潔的皮膚。
商覺垂著頭,雙肩向內,少年人單薄的身體微微佝僂,線條清晰的肩胛於冷雨中輕微震顫。
秦予義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壓抑的哭噎。
「我快要……記不住你了……」
意料之外的對白出現在耳旁,秦予義一愣,看見商覺緩緩轉過身。
不遠處的橋洞投下一片陰鬱的暗影,打在商覺的頭頂,讓他整張臉都背著光陷入了挫敗的黯淡之中。
商覺低著頭,掀起眼皮,移開眼珠,想看卻又不敢看,幾乎不能好好地面對秦予義。
眼下和鼻尖都紅了,眉頭緊皺,嘴唇死咬,喉間的聲音通通被壓抑堵死,雨水落了商覺滿臉。
秦予義從來沒有見過商覺哭。
他第一次看見商覺哭。
在瓢潑大雨中,臉濕漉漉的,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睫毛都塌下來了,卻難以分辨出哪顆是眼淚,哪串是雨珠。
「我快要記不住你了……」
少年商覺垂頭盯著地面,不住地呢喃。脊椎像是被無形的負壓給壓彎了一樣,身體越來越低,膝蓋彎曲,幾乎要蜷縮著跪在地上。
「記不住了……快要記不住了……」商覺頹唐地低語,十指牢牢地按住自己的臉,指縫並得嚴嚴實實的。
「舒在墨從主腦那裡拿到了控制指令,我被他壓制住了,無法奪回重啟資格,只能被迫接受記憶清洗程序。」
「清除的這些,都是和你有關的記憶。」
商覺捂住雙眼的手指在臉上按出了白印子,像是生怕自己再看秦予義一眼,就會變成此生最後一眼。
不料面前同為少年形態的秦予義卻走上前,輕輕扣住他的手腕,將商覺的手從臉上移開。
商覺愣住了,擡起濕漉漉的臉,出神地看著面前之人做出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動作。
「你……」
秦予義對商覺眨了眨眼。
「我不是你回憶中的秦予義,我還有意識。」說著,秦予義執起商覺的手,讓那隻冰冷的手按上那克隆體微弱起伏的胸膛,「我是真實的。」
商覺手指僵了僵,蹙眉咬緊了下唇:「可人類的恐懼已經消失了,你沒有存在的基礎了。」
「不是還有你嗎?」秦予義看著深陷痛苦的商覺,放輕了聲音,緩緩說,「還有你的恐懼。」
「你害怕我會徹底從這個宇宙消失,這份恐懼,反而變成了維繫我意識的唯一命脈。」
秦予義嘆息著靠近商覺。
「你害怕忘記我,害怕弄丟我……」
商覺嘴唇抖了抖,顫聲接替秦予義的語句,補完剩下的剖白:
「……我怕你消失……怕一覺醒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轟隆——
巨大的崩坍聲音響起,他們身後的橋洞被一道驚雷劈中,赫然倒塌。
兩側的山體如泥石流滑坡一般,緩緩向他們傾軋而來。
回憶在崩塌,面前的秦予義卻愈發變得比回憶中的更加鮮活真實。
商覺瞪直了眼睛,力竭一般睜大通紅的眼眶,死死盯著秦予義,眼中爆出密密麻麻的紅血絲,在極力思考著還有什麼辦法才能把他留下。
「繼續帶我逃吧。」秦予義對商覺說。
「在我們想出解決辦法之前,帶我逃去你其他的回憶,讓我充滿你記憶中的每一個角落。」
「最起碼,能拖延一點時間。」秦予義嘆息道。
無視周圍崩壞倒塌的危險景象,兩個少年十指交握,同樣被雨淋濕的額頭抵在一起,認真甚至近乎虔誠地約定。
「好。」
商覺鬆開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唇瓣,流入眼中的雨水洗滌著他的眼珠,讓他的濕黑的瞳孔變得清亮透徹。
紛雜擾亂的急雨中,他對秦予義一字一句承諾。
「我們,再掙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