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眼

2024-09-14 19:57:20 作者: 綏流

  外眼

  一秒,兩秒,三秒……

  商覺閉著眼睛,舌尖抵著上顎,一下一下,習慣性地在口腔發出一聲聲有規律、有節奏的彈響。

  像是模擬秒針走動的動靜。

  不知從何時起,或許是從他被關在控制核心沒多久,又或許是他遭受人類厭棄的時候開始,他就不知不覺積累了數秒數的習慣。

  囚禁在地心之後,已經讓他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

  一旦成為了遠離人類的存在,時間就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了。

  但是他心底還縈繞著最後一絲對生而為人的留念,便保留了這種無傷大雅的小習慣。

  地心裡比地表上曾經運轉的任何一處工廠都要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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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轟隆的,畢竟這裡是維持一顆人造星球運轉的最大的動力空間,即使星球陷入休眠的狀態,發動機也需要運轉個不停。

  而他所處的控制核心,也總要被環繞在周圍的震天噪音時刻打擾。

  轟隆轟隆,哐當哐當,像是火車在軌道上由遠及近而來,呼嘯一陣風聲,再由近到遠散開。像一條首尾相連的環形軌道,火車的輪對行駛在上面,永無天日地運作,毫不歇停。

  對商覺而言,這些噪聲他都太過於熟悉了。

  熟悉到光是靠耳朵去聽,都能準確複述這些動靜的接替順序。

  但此刻,他正在極力辨認這些早就厭倦的聲音。

  他立體的眉目隱沒在毫不進光的陰影里,睫毛似停歇在葉片上的蝶翅一樣不住顫顫振動。

  眼縫中的眸光若隱若現,閃爍了許久,卻遲遲不肯睜開。

  商覺漸漸皺起了眉。

  等得太久了。

  難道是解除擬夢世界後,秦予義那邊出了什麼差錯?

  按照約定……他應該會來地心找自己的才對。

  「呵……」

  正思忖著,商覺感到耳邊響起一聲呵氣般的輕笑。

  「你在等他?」

  商覺認出這道聲音,倏地睜眼。瞬時間,控制核心的狹窄腔室里,流光百轉。

  吸收了九個模組的他,眼球變得很特別,與人類時期的黑瞳截然相反。此刻他的瞳孔周圍的虹膜里,遊走著九個細碎的晶亮的光點。

  「他不會過來了。」那道聲音陰魂不散地在他耳邊說著。「因為他徹底消失了。」

  商覺一僵,垂在身側的手抖了一下,五指茫然地攏了一把空氣。

  「知道為什麼我輕易就交出來剩餘的四個模組,讓你提前結束那個世界嗎?」

  舒在墨隱藏在黑暗中,對他不緊不慢徐徐說道。

  「因為,人類的主腦也不是坐以待斃的笨蛋。」

  「他們能坐在那個位置上,建造一整片星系,統治這麼多星球,讓自己安安生生窩在深處享受源源不斷的供給,怎麼可能會無動於衷,等你用種夢來威脅他們。」

  「所以……」商覺的手停止顫抖,他猝然擡眸,一室暗影被光碟機散。

  舒在墨的身影暴露出來,被商覺一手攥住了脖頸。

  「你們接觸過了?」商覺手背繃緊,關節頂得皮膚發白,他用力,將手中提溜的一把頸椎捏得咯咯作響。

  舒在墨被掐住脖頸,臉漲得紅紫,卻也不掙扎,不反抗,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神秘莫測喜笑盈盈地看著商覺,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得意。

  商覺危險地眯起眼睛,將滿頭白絲的舒在墨提起來,腳尖離地:「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明明擬夢世界與現實隔離開來了,到底是什麼時候?」

  「我師父……」

  舒在墨垂眸,咧開嘴,露出充血深紅的牙齦,從被攥緊的喉嚨縫兒里擠出話來。

  「他是一個瘋道士,成日說著胡話,做著尋常人難以理解的事,但……這個被正常世界排擠的瘋子,卻是能跨越真假虛實的界限,像一個高頻信號接收器,吸引各種遊蕩的信息。」

  「不過可惜了……」舒在墨咳了一下,牙縫滲出血來,沾在他的唇瓣,為他一抹嘲諷的微笑增添了些許血腥氣。

  「好歹也做了我八年的師父,到頭來竟落得個被旁人占據殼子的下場。」

  商覺很快從舒在墨語焉不詳的敘述中理清了原委。

  他擡眸,流光變化的眸子裡,壓著又深又狠的陰戾。

  「原來如此,主腦透過那個瘋道士,與你勾結,來壞我為你布置的陷阱。」

  「別這樣氣急。」舒在墨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既知陷阱,不作掙扎,乖乖落網,豈不違背人之本性?」

  「你算什麼人?」商覺一掀嘴唇,迅速吐出一串字,又疾又迅反駁道,「你不過是個寄生於地球的吸血腌臢之物。」

  「何止……說起來,這都得多虧了你。」舒在墨猛然垂頭,掰開了商覺掐他脖頸的手,搖頭嘆息道,「若不是你帶我入夢,我又怎麼會誕生這份意識。」

  「你想說我自討苦吃?」商覺盯著舒在墨頸間發烏的掐痕,眼神漸漸變得愈發冷厲。

  剛才掐住舒在墨要害的時候,他已經用了十足的力氣,若是尋常人類的身體,早就脊骨斷裂,頭顱與肩頸分離,最多靠一層薄薄的皮肉相連。

  可如此力氣,在舒在墨身上,只留下了一道形容恐怖的傷痕,並不致命。

  果然,他無法獨自殺死舒在墨。

  想到這裡,商覺不露痕跡地擡眼,向狹窄的腔室上方掃了一瞥。

  周圍還是他熟悉的動靜,沒有任何外來的響動,哪怕是微弱的,如穿針引線一樣的動靜都沒有到來。

  秦予義……

  似乎準確地猜到了商覺心中所想,舒在墨笑了笑,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頸間傷口,毫不在意地歪了歪頭。

  「難道你不是自討苦吃嗎?」

  「自以為天衣無縫,步步為營,實際上卻總是在為他人做嫁衣。」

  商覺咬了下牙,不光不善地看向對面的白髮年輕男人。他將口腔里的軟肉研磨在齒間,用牙尖用力咬破,嘗到濕潤的血腥才冷靜下來。

  「清理秀。」舒在墨徐徐說道,「你為了終結那個世界而設計的盛大落幕,卻無意間成為了主腦可以利用的工具。」

  「你也該猜到了。」舒在墨伸出兩根指頭,指了指商覺的眼睛,「十年前,秦予義找到你,拜託你帶他進入夢中體驗人類的生命。」

  「那個時候的秦予義就已經很『清閒』了。」舒在墨意有所指笑了笑。

  「你猜,他一個克制『暗物』的秩序者,一個為了對付人類難以控制的恐懼而生的武器,為什麼忽然不需要再戰鬥了?」

  商覺想到什麼,驟然攥緊雙拳。

  舒在墨說著,低聲笑了起來,直接道破:

  「因為人類已經不需要他,不再有求於他了。」

  「那些難以計量的濕件,找到了成本更低的,克制恐懼的辦法。」

  「那個辦法,就是『觀看』。」

  舒在墨緩緩對商覺說:「人類將自己改造成濕件的漫長時間裡,早已生產出遠遠超出需要的能量。為了『消費』這些過量的產能,主腦為濕件們準備了大量的頻道,給他們播送各式各樣的節目。」

  「人類的感官系統逐漸退化成只剩『觀看』,他們的神經被流水線式的娛樂填塞,只剩下享樂和欲望的替代滿足。」

  「人類的理智水平趨於穩定,不過不是提升……而是維持在一個低如牲畜的水平。」

  商覺睫毛一顫,目不轉睛地向舒在墨看去。

  「節目播放什麼,濕件們就『觀看』什麼。節目調動他們的情緒,讓他們笑就笑,哭就哭,憤怒就憤怒,哀傷就哀傷。」

  「還記得你一手打造的清理秀嗎?」舒在墨譏諷地笑著說,「說你為他人做嫁衣你還不信,和你處處作對的克洛伯,都能想到鳩占鵲巢利用你的清理秀。那些只想用最省事的辦法解決麻煩的主腦們,怎麼會想不到。」

  「現成的節目送上門去,主腦們怎會有拒絕的道理。」

  「那些直播間裡不斷增長的觀眾,那些只有他們有資格發表評論的觀眾……」舒在墨一字一句地道破觀眾的身份。

  「都是地球之外,像機械一樣的人類啊。」

  商覺一怔,眼珠緩慢移動著,仔細回憶著前不久才剛結束的世界,回憶著那些激烈的鬥爭下,難以察覺的暗潮。

  舒在墨負手,繞著僵在原地的商覺緩緩踱步,慢悠悠地說:「人類忘記了恐懼,自然也忘記了鎮壓恐懼的那把『刀』。」

  「好巧不巧,你為我創造的陷阱,那個虛構的世界,竟然替本該慢慢消失的秦予義又拖了十年。」

  「這顆休眠的星球長期與外界隔絕,造就了那如同淨土一般的世界。只有這裡的人還會恐懼,還有自己的情緒。」

  「可也到此為止了。」舒在墨停下來,站在商覺身後,衝著他的後頸張開五指,挑起一個洋洋自得的笑。

  「那個世界停止過後,要滅絕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你視為救命稻草,引頸就戮用以自殺的刀。」

  「這樣一來,你用來『將軍』的一步棋,就徹底被『吃』了。」

  剎那間,商覺長期照射不到陽光的臉色,變得比紙還要慘白。

  一陣冰冷的涼氣從腳底攀升上小腿,像將他整個人冰凍了一般,在心頭盤亘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消失的是……秦予義……

  砰!

  趁他神魂動盪的間隙,舒在墨改為手刃,一掌劈在商覺的後頸,強制讓他陷入昏睡的進程。

  「最後,只要讓他在你的記憶中消失。」

  「他的存在就會被徹底抹除。」

  舒在墨促狹地嘆息道:

  「世上就再也不會有秦予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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