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覺

  商覺

  王浩昌一邊說著，一邊擲了六次銅錢幣。可和尋常的起課卜卦不同，王浩昌每拋一次，他的身體就會消失一部分。

  那些銅錢不是普通的銅錢。

  而是消耗了他的壽命，他的形體，構成他於這個世間全部存在的——命錢。

  雙腳，小腿，膝蓋，大腿……

  直到王浩昌拋出最後一爻的時候，他放在案桌底下的褲管倏地一下就空了。

  王浩昌沉默地看著掌下的卦象，嚴峻地繃緊嘴角。

  他卜算的是人類前途。

  可得到的卻是天地否。

  本書首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閉塞不通。

  舒在墨掃了一眼王浩昌身前，似乎對他得到這樣的占卜結果並不意外。

  「人類早就身陷囹圄，被困於深井之中。」

  舒在墨擡起眼皮，冷淡地看著王浩昌，用平靜的語氣道出殘忍的事實：

  「你們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無意義的，不過是某種更高於你們存在的『東西』，為了達成某種目的，創造出來的一場如夢如戲的表演。」

  「平庸的人類……」

  舒在墨看向面前不過十八歲的少年人類，對著以為能與命運抗衡，不自量力的王浩昌輕聲說著。

  「你們窮盡一生能觸碰到的最高點，不過是更高一等的『傢伙』輕易便能碾壓的存在。」

  說完，舒在墨的目光掠過王浩昌，再對王浩昌提不起興趣一般，伸手輕輕拂過案几上的竹簡。

  很快，竹簡上面竟然緩緩自動浮現出一些墨跡。

  舒在墨垂頭去看那些憑空生成的文字。

  舒在墨的視線閱讀到哪裡，哪裡的墨字就緩緩消失，像是被舒在墨的目光給吸收了一般。

  接著，舒在墨轉頭看向窗外，看向空中那兩隻蒼白的巨手，嘴角上揚了微弱的弧度，像是在喃喃自語，似乎只是在對特定的對象說話。

  「商覺，這個世界越動盪不安，你能守住的秘密也越來越少了。」

  舒在墨的聲量不大，可還是被誰聽見了。

  在舒在墨說完這句話的一剎那，空中那雙放鬆懸垂的巨手竟然猛地一顫，手指緊緊蜷縮進了手掌，握成了兩個龐大的，巨型的，關節用力到發白的拳頭。

  舒在墨知道了。

  知道舒在墨就是種夢寄生於地球的「模」。

  知道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殺掉「模」設計的虛構世界。

  知道商覺只花了21年解決掉種夢的「臨」，卻等待了漫長的2.26億年才找出藏於地球深處的「模」。

  因為商覺實際上是不想的。

  他本不想再救人類一次的。

  最開始，商覺吸收了九個模組之後，他被關在地心中的控制核心裡。

  在那裡，他可以源源不斷接收地球上所有生命體的意識信號波段。

  人們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沒有倖存下來的感動，也沒有擺脫殖民之後的勝利。

  商覺在地心中接收到的，無一例外都是對他的埋怨和憎惡。

  因為對人類而言：

  在商覺從「臨」的手中奪回控制權後，他們迎來的就不是自由的明天，而是更深的束縛。

  這顆星球的封閉迫於壓力，無法解除，他們人類也無法恢復正常生活。甚至為了守衛其他星球的人類同胞，地球人類不得不繼續種夢文明提供能量以維持假象。

  人類埋怨商覺讓他們變成這樣活死人的狀態，與其這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反抗，不要明白一切。

  就算讓他們在無知中被奴役致死，渾渾噩噩地死去，也總好過持久的，清醒的痛苦。

  商覺解決外部壓迫只需要21年，可他面對人類自己內部的矛盾，卻束手無策了2.26億年。

  大量紛雜的怨氣和戾氣向地心集中而來。

  人們不感謝商覺，只想讓他去死。

  只要星球里的控制核心死了，那他們也可以終結這痛苦絕望、看不到任何未來的人生。

  商覺迷惘了。

  他開始懷疑，救世主的末路，是否真的只能走向人類的背叛者。

  又或許，人類不需要救世主，他們只需要救自己。

  商覺找不到答案。

  但是為了壓抑那些源源不斷的，人類對他充滿攻擊的惡意，他開始讓人們做夢，讓他們心甘情願地進行意識活動，用以維持能量生產。

  人們做夢了，商覺耳旁清淨了不少，他獲得了短暫的喘息。

  被惡念攻擊得壓力最大的時候，他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乾脆就順遂了那些人類的心愿，讓他們痛痛快快和整個星球一起去死。

  但這個念頭一經冒出，他恍然意識到，他這份毀滅的想法竟然背離了他救世的初衷。

  他無法抉擇做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唯一的選擇就是什麼都不做，保持原樣。

  他像一個看守監獄的典獄長，守著一群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類，和再無機會逢生的星球。

  還有十年，人類就會徹底死去，地球也會變成一顆死星。

  他已經忍受過以億為單位的時間，區區十年不過是蜉蝣的一朝一夕。

  只要等到最後一刻來臨，他就不用再做任何選擇，也不需要追求任何正確答案。

  到那時候，他就可以從煎熬的地獄之中解脫了。

  直到他某天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有東西對他提了一個要求。

  那傢伙希望能變成人類，體驗一段人類的生活。

  商覺擁有控制一顆星球的力量，實現這個心愿對他而言舉足輕重。

  可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不值一提的小願望，居然燃起了他早已寂寥如死灰的心臟。

  「我從外面來，宇宙很廣闊。」

  「我見過七個星球的能量脈流匯聚到一處的模樣，就像一片不規則的畸形雪花。」

  「宇宙很廣闊。」那傢伙又對他這樣說了一遍。

  「你不該僅停留在這裡。」

  商覺仿佛一個深山悟道，一夕被點化而豁然明朗的居士。

  他喃喃地低語：「是啊……就這樣結束太可惜了。」

  商覺笑了笑，從那久違的笑容中，誕生了一個計劃。

  這顆星球負荷運轉的期限，已經開始了最後十年的倒計時。

  這是商覺殊死一搏，為他的人類尋求最後機會的生死局。

  這顆星球無法解除超物象、不能恢復運轉，必須要維持被種夢殖民假象的根源在於「模」對他形成的「牽制」。

  入侵地球的種夢一分為二，「臨」負責剝削人類，在明面。

  「模」負責寄生地球，在暗面。

  商覺吸收九個模組，成為控制核心之後，曾不遺餘力地大肆在地球上搜尋「模」的蹤跡。

  但卻因為「模」沒有獨立意識，沒有形體，處於生長停滯的狀態，幾乎沒有可以把「模」揪出來解決掉的可能性。

  但是如果強行解除超物象，讓地球恢復運轉，讓人類恢復正常，那麼「模」也會甦醒，與種夢文明相互溝通，暴露人類已經擺脫殖民的真相，引來種夢文明的懲罰。

  所以「模」的存在，就是商覺舉棋不定的頭號「制約」。

  所以他需要解決的，就是這虛無縹緲，停滯生長的「模」。

  首先要把「模」找出來除掉，留有餘裕。

  其次在不會招致人類被種夢文明尋仇的前提下，解除超物象。

  這樣就能在地球上生產出來的能源耗盡枯竭之前，反將一軍，威脅星際人類的主腦給地球提供能源支持。

  最後，他要讓主腦認清一個現實。

  地球上的人類和全星際的人類早就是命運共同的一體。

  如果主腦們選擇不支援地球，繼續放棄地球上這些人類的生命。

  那麼地球維持被殖民的假象會伴隨地球毀滅的那一剎那撕毀。

  那些安生許久的星際人類，勢必會招致高等文明種夢者的反撲。

  所以，商覺扭轉局面的關鍵，就在於如何捕捉「模」。

  商覺在遇見那外來的傢伙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思考出了結果。

  那為了克制人類恐懼而生的傢伙，是他求之不得的轉機。

  這傢伙想要當一次人類，商覺滿足這份心愿的同時，也向對方討了一個條件。

  他將用自己的經歷，編織出一個長達十年的虛擬世界；一個比夢境更真實的虛構之所；也是一個按劇本出演的虛假劇場。

  這個世界將復現2059年到2069年所發生的一切。

  像是這個停滯不前星球內部多了一個自在運轉的小世界。

  商覺也加入其中，將重新來一遍反抗「臨」的經歷，直到集齊九種模組為結束。

  和之前不同的是，這個他創造的虛構世界，將加入兩個變量。

  一個是他賦予姓名的秦予義。

  一個是他賦予人格的「模」——舒在墨。

  他拉秦予義和「模」一起進入了這個虛假的世界，讓「模」作為一個人類，擁有了自我意識。

  這樣一來，他也能鎖定「模」的行蹤。

  接著，他要想方設法綁定「模」，結束虛構世界，回到現實中的地心。

  這樣，「模」就會出現在他的周圍。

  到時候，他也能藉助滿足秦予義心愿的約定，讓這個天生為克制怪物而誕生的、天上地下最兇猛的利器，向他們奔行而來。

  秦予義是商覺打造的一把刀。

  是商覺用來在窮途末路的時候，以自己的犧牲，換取地球人類未來的最後一枚籌碼。

  舒在墨說的對。

  這個虛構的世界是無意義的。

  這個世界唯一的意義，就是滿足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心愿，和醞釀一場賭上人類命運的陷阱。

  還有不到一個月，這個星球最後可供給的能量只夠維持21天。

  商覺只需要在這個時候從舒在墨手中奪回剩餘的四個模組，他就能重新歸位，回到地心，用星球的控制核心，解除這個虛構的世界。

  可是……

  商覺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掌心的這顆星球。

  他擡頭望了望，頭頂是一望無際的深黑。深邃幽暗，不是宇宙，也望不見其他星體。

  只有無窮無盡的虛無，空曠，黑暗。

  那是一大片未生成的邊際。

  不是現實。

  可是……

  商覺低頭，用食指按下了一塊陸地，像是在藍色的游泳池邊，將一塊漂浮板按沉進水下。

  水花濺起在他的食指周圍，明明對他而言只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動作，可他卻聽見了人類們痛苦的斥吼。

  很吵，很雜亂。

  和2.26億年前沒什麼區別，都是對他恨入骨髓的詛咒。

  那一張張恐懼的臉扭曲到變形，眼中只剩下渴望生機的，憤怒的火光。

  為什麼？

  這個世界本該是虛假的，應當只為殺掉「模」而生才對。

  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不該有別的意義。

  這些人也不過是活在這個虛構世界裡的虛假生命。

  虛假的生命沒有意義。

  真實的他們早就在2.26億年前存在過了。

  如今的他們不過只是舊日的投影。

  所以摧毀這些人類，毀掉這個星球，根本無關緊要。

  商覺只需要暫時聽舒在墨的指揮，找到舒在墨的破綻，奪回剩餘的四個模組，就可以順利結束這十年的虛擬世界了。

  接下來的，只要等待秦予義完成他們的約定就好。

  只是……

  商覺的視線凝在忽然出現在他雙手之後的一把削長細薄的刀。

  他垂在天際、握緊的雙拳，像一顆鮮活的心臟那樣，狠狠抽搐著顫慄了一下。

  應該結束的。

  時間要到了。

  但是心臟好疼。

  比死還疼。

  疼得他頭顱深陷真空，與世隔絕，喘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