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
2024-09-14 19:57:03
作者: 綏流
缸
神梯很長,只是乍一看有些血肉模糊的恐怖,但實際握上去只是一根普通繩子有些粗糙的手感,需要身體力行一路攀爬上去。
王浩昌看不見神梯,只有秦予義能看見,所以秦予義將王浩昌背在身上,沉穩有力地向上爬升。
「你之前……變成那樣,是怎麼回事?好像從沒見過你變化出這形態過,這裡也不是夢閾……」
王浩昌猶豫地看著秦予義脖頸後面未完全消退的殖金,有些擔憂。
「你不會是身體出了什麼問題吧?」
秦予義蹙了蹙眉,小幅度搖了下頭。
「不是身體,是眼睛……我遇到了一個道人。」
王浩昌一聽,立馬聯想到什麼,條件反射說:「是不是一個藍袍子,有點瘋瘋癲癲的道士!」
秦予義攀住繩子的手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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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秦予義看著自己手背皮膚表面浮現的殖金,和手邊隱隱纏繞的黑霧。
「不過真正與我接觸的,是他體內的另一個『東西』。」
「我知道那是誰了!」王浩昌篤定地說,「舒在墨的師父!他告訴過我,他的師父有時候會變成兩個人。」
秦予義臉色一變:「那道人的確有一個徒弟。」
王浩昌:「所以……那副人格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秦予義眼神微凝,一字一句說道:
「不,那不是副人格。」
「而是某種堪比種夢的存在。」
-
在化身為金屬羅剎之前,秦予義和那藍袍道人,曾在洞窟岩頂的洞穴之中對峙過。
「你真要去救?」藍袍道人嘴邊噙著笑,半睜著眼睛,那狹長的眸子中,黃澄澄的瞳孔一動不動凝著秦予義。
仿佛帶著一絲戲謔。
「那受禮人是你的朋友吧?」
秦予義沒有回答藍袍道人,他只是專注觀察著下方的局勢,咬緊牙關,心中掙扎著某個決定。
藍袍道人直接點破了他正為難的關鍵:
「若這換壽儀式成了,你朋友可以延長壽命,你也能得到神梯登上心齋去救人。損失的,不過只是一個嬰兒生命。」
「只要你放下那惻隱之心,靜靜等待片刻,等待時機,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你又何必掙扎自苦呢?」
聽見這句話,秦予義一頓,微微偏過了頭,眼底那道棱形的薄光飛星似的划過。
那是他體表殖金的折光。
「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他聲音很輕地說,目光向下緊緊鎖住那些大肆掀起活牲邪祭的黑袍祭師們。
「什麼?」藍袍道人徹底睜開他的眼睛,兩顆完整的黃珠子瞳孔暴露出來。
秦予義垂眸,移動目珠,看向苦苦掙扎的翟寶和自以為勝券在握的龍鳳袍祭師。
「我在想……為什麼要跟在別人身後,去撿別人剩下的『機會』呢?」
秦予義視線遊走,固定在那紅布包裹的嬰兒身上,注視著那孩子因掙扎露出的一節瘦弱的、短短的手臂。
「又是誰規定,祭品必須是他呢?」
秦予義眼底的折光倏然飛逝,他的眸色倏地比無月之夜的深空還要幽邃。
藍袍道人發現前方這蹲伏在壁洞邊緣的高大青年忽然轉過頭,很平靜地說出殘忍的話。
「在足夠的實力面前,弱者才是祭品,不是嗎。」
話音剛落,藍袍道人清晰地看見秦予義整條雙臂都已經變化成了殖金刀刃的模樣,攻擊之態,蓄勢待發。
「那你只管去救……」金瞳孔的道人挑了眉毛,不以為意地對秦予義說。
可道人話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那高大的黑髮青年忽然迅猛轉身,兩條鋒利堅韌的手臂交叉,直接欺身抵上了他的脖頸,將他狠狠摜在狹窄的岩洞後壁。
外面的光只漫射到洞窟邊緣,越往深處,裡面越黑。
藍袍道人在深深的昏暗中不能視物,只能感覺到兩條細細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黑暗中,道人冷不丁聽見秦予義突然發難。
「你一直跟在我身邊,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道人輕微眯了一下眼,維持鎮定:「你在亂想什麼?你現在不應該去對付底下那些人嗎?」
「……呵。」
道人聽見他前面的青年嗤笑了一下,絲毫不理會他的挑撥,只是稍微移開了一點那兩柄兇狠的銳器。
可下一秒,道人感覺自己的胸口一涼,他的胸膛被猝不及防地破開一個大洞。
秦予義往前探出手去,從那血肉泥濘的傷口中,掏出了一把腐爛的內臟和碎骨頭。
「果然……」嗅著鼻尖濕腐的腥臭,秦予義搓了下指尖,將那些黏膩的東西撚落,隨後輕聲逼問那金瞳道人,「瘋道士已經死了。」
「你奪了他的身體,皮囊底下爛成這個樣子也能行動自如。你不是人類,也非仙差,更不是什麼智能機械……」
「你是……」
秦予義往前靠了靠,低頭附耳對那金瞳道人說。
「你是和種夢差不多的存在……」
「或者,你就是種夢者。」
道人一瞬間瞪大了那金晃晃的眸子,只見眸光波瀾泛起,金色消退,露出底色一片旺盛的藍光。
「看來我猜對了。」
秦予義稍稍退後了一點,從昏暗裡捕獲了對方驟然變化的神情。
「不過,商覺說過,這顆星球上的種夢者『臨』蠢笨愚昧,毫無頭腦,又目空無人,狂妄自大。」
「可你的表現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臨』演到連商覺都能騙過去的地步的話,那麼只能說明,你和他不是同一個種夢者。」
「我……」道人咕嚕轉了一下藍盈盈的眼珠子。
秦予義半垂著眼:「之前我和商覺分析過,這顆星球屬於封閉狀態。臨突然的反常,如果不是來自內部變革,就一定是感受到了某種外部壓力。」
「不然『臨』也不會突然加快夢閾擴張的速度,像是要十分急切地攫取最後一波資源,準備隨時撤離。」
在道人開口之前,秦予義逼問道:「你說,這個『外部壓力』會不會來自於你。」
道人低著頭沉默了一瞬,避開了秦予義最後一個問題。
「我的確和『臨』不同。」
「我屬於種夢文明的『殉道者』。」
道人擡起頭的一瞬間,他周身漸漸散出一些類似發光蜉蝣的漂浮物,淺淡的光點在空中分散出夢幻的虹環,光暈的外圈是艷麗的鈷藍,將昏暗的小岩洞照得幽幽亮亮。
有了照明,秦予義清楚地看見,道人的臉上,消失了除眼睛之外的所有五官。
那張被磨平的臉盤,像是一個白底橢圓敞口瓷盆,正盛著兩條藍魚似的眼睛。
空靈的聲音環繞四周,從那些四散的蜉蝣發光物上傳來。
「我和『臨』雖然同屬於種夢文明,可我們卻早在母星步入衰落之初,就已經分道揚鑣了。」
從周圍緩緩的訴說之中,秦予義知道了種夢文明的真實面目。
種夢文明原本來自超高級宇宙,是學院類的文明,以開發知識和傳授知識為生,原本是超高級宇宙里唯一一個沒有共腦思維的文明。
但是隨著母星生存危機爆發,種夢文明內部分裂,形成了兩派。
一派是殉道者。他們拋棄母巢,拒絕共腦,被下放到其他低級宇宙,一邊遊蕩,一邊造訪其他文明,繼續收集來自其他種族文明的知識,探尋大道。
另一派是生存者。為了提高生存機率,他們改變形態,交出個體主權,選擇共腦思維。在統一意識的指揮下,分裂成「臨和模」兩種「孢子」,播散向宇宙間,尋找可以孕育生命的宜居星球。
臨負責捕獵,供給寄居在星球里的模成長。
只不過由於受到宇宙公約的影響,每越一級的宇宙生物會削弱25%的存在,到了地球,臨只能發揮出75%的能力。
「但光是75%也夠用了,這些力量,足以毀滅一個星系。」
揭露出真實身份的「殉道者」對秦予義這樣說著。
「因為『臨』是共腦思維,它只需要向母星尋求援助便可。」
「毀滅……一個星系……」秦予義擰眉,迅速在頭腦中消化自己剛才接收到的信息。
「沒錯。對於你們這些低等宇宙的生命來說,任何一個高等文明,光是存在的本身,就已經是碾壓。」
秦予義:「他既然有如此實力,為什麼偏偏只執著於我們這顆小星球?」
殉道者露出了憐憫的神情。
「並非執著。」
「而是這顆星球,連帶著住在上面的你們,都被『賤賣』了。」
「什麼意思?」
殉道者說:「封閉這顆星球的事情,不是『臨』做的。」
「是你們人類親手將自己的同胞關了起來。」
「只是很不巧,『臨』也被關在了這處封閉的囚牢,暫時切斷了與母星的聯繫,所以他無法從母星那裡求助來力量。」
秦予義一愣。
封閉這個星球的……是人類?
他忽然想到什麼,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看著自己手中浮現的殖金,漸漸沉下了心。
迄今為止這顆星球上的科技水平和能量屬性一直處於一種很矛盾的狀態,僅用一套概念是無法涵蓋所有現象,更不像是一句異變就可以解釋得通。
極端的發達和極端的落後同時存在於這裡。
甚至東A區這條靈流巨樹也無法能夠用已知的任何客觀規律解釋其本質。
種種不合理之處,就像有人刻意為之,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故意遮蔽了真實。
如果是人類親手遮上了自己同胞的雙眼。
那麼是否意味著,除了這顆星球上的人類,宇宙之中還有其他人類。
而那些的人類,已經具備了可以控制一顆星球的技術水平。
「我腳下這顆星球……」秦予義收起雙臂殖金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對面之人,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問道。
「這顆星球,並非自然形成……而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嗎?」
對方沒有否認:「不錯,(M)Earth,是你們這顆人造星球的代號。」
秦予義:「但是……你說『臨』切斷了與母星的聯繫,它沒法從母星那裡借用力量,那九種原初能力又是怎麼回事?」
殉道者:「這是他為了統治你們而偽造的謊言。」
「根本不存在某種神秘的創世能力。這九種能力的真相,實際上是控制這顆人造星球運轉的九個模組。」
「因果、空間、意識、規律、時間、虛實、存在、生和死。」
「『臨』將這九個模組安插在九個半人半械的生命體上,支配他們,就可以掌控整個星球。」
「唯一不被創造的是人類自己。但人類卻必須深受這九個模組的影響。」
「從你們可以理解的角度來說,『臨』自己真正擁有的能力,只有超維度的生物對過去和未來的『全知』。」
「只不過自從降低維度之後,『臨』為了適應低維生活,就將這份『全知』的能力,保存在了你們人類創造出來的智能系統之中,變成了一朵在摩爾甫斯永不凋謝的『量子玫瑰』——鏡子。」
秦予義:「照你這樣說,臨既無法使用種夢的能力,又割捨了自己的預知屬性,他憑什麼凌駕於九個模組之上?」
「因為這顆星球之外的人類,替你們簽訂了《超物象文書》。」
「在協議的許可下,『臨』擁有對(M)Earth的絕對支配權。」
秦予義眼眸微動,沿著對方拋出的線索極速思考推測道:「既然人類的真實科技水平能創造星球,那其他人類都在哪裡?」
「鏡像太陽系。」對方沖他點頭,「一片1:1還原人類母星系的人造星系。」
「你們人類在這片星系平穩生活了很久,每一個恆星都滿足人類生存的條件。據我們種夢文明觀測到的數據,你們的人口數量曾達到千兆級別。」
「不過,生存派種夢造訪這片星系之後,人類與生存派的勢力懸殊,不戰而敗。」
「於是鏡像星系的人類聯合首腦決議:委曲求全割捨出一顆富饒的星球,讓渡(M)Earth這顆星球上所有人類的權利。簽訂互不干涉條約,送出這顆星球上的所有能源,來填補種夢文明的胃口。」
「而你們這些送出去的『禮物』,則被抹去記憶,鎖死科技,任由『臨』的宰割。」
聽著這些驚心動魄的真相,秦予義思忖片刻,轉頭往洞窟之外看了看: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只是想讓你醒來。」那僅剩一雙眼睛的道人忽然伸出手,在秦予義毫無防備的時候,從上到下,輕輕掃過他的眼皮。
「你自己也感知到了吧。」
「明明你這副克隆體的原主身體中涵蓋殖金不耐受的基因表達。可你的身體中,卻讓殖金和『污染』發生了反應。以至於你可以幾乎毫無限制地使用殖金。」
「普通的克隆體可無法承受這樣的異變。」
秦予義輕閉了一下眼,再度睜開的時候,他赫然發現,眼前似乎多了一些別的什麼。
視野之中,周圍的牆壁岩體都是純黑的顏色,只有面前的人形被一團藍光覆蓋住,像是一團強盛的能量體。
而詭異的是,那些純黑的、半實半虛的顏色,像極了一種在緩緩流動的黑色霧氣。
那露出本相的道人對他循循善誘:「隨著你使用殖金的次數增加,你的力量也越來越強,不單純是因為夢閾里的『能力』,而是源於你的『本身』。」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能看穿你的本質。」對方如是說道。
秦予義伸手,看著隨自己的動作而自動散開的黑霧,以如常的語氣詢問對方:
「是什麼?」
這個問題上,對方卻緘默不語。
「回答我,鏡子。」
秦予義毫不猶豫地直接道出了對方的身份。
「種夢的『殉道者』只是你的過去。現在的你,是摩爾甫斯里的量子玫瑰,對嗎?」
刺啦——
就在被道破身份的一瞬間,那道人皮囊上僅有一對雙眼的臉,忽然閃過一片雜亂的噪點。
「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
道人兩個眼睛的藍光一閃一閃,像是電量不足一樣,逐漸衰弱。
像是要離開了一樣。
「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們最好快點清醒過來。」
洞窟之外,開始響起噼里啪啦的墜落聲,一條一條夫妻蛹掉落在地,扇動血肉翅膀,與王家老少斗在一起,響起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秦予義向後移動視線,看見一陣沖天而起的兇殘血霧,反手一把攥住快要逃竄的「鏡子」。
道人的皮肉像是個鬆軟的氣球,沒有了內在支撐,軟趴趴地塌陷下去,像一截軟化得幾乎快要融到地上的蠟燭。
「鏡子」瞳孔藍光忽閃忽爍,對秦予義聲若遊絲地說:
「不用這麼緊張,這只是一個建議。」
說完,「鏡子」的動靜驟然消失在這間小小的洞窟。
秦予義一掌按上那張綿軟的臉,轉身,背後的衣服被殖金骨翼刺破,向下飛身而去。
再次顯形之時,他變成了屹立於血肉神像口中的金屬羅剎,十二根寒光刺刺的殖金手臂在他身後洶洶暴長。
「建議就免了。」
「該怎麼做,我有自己的判斷。」
-
「後來你也知道了……『污染』的形態並不只有一種,那些黑色和紅色的霧氣也屬於『污染』。我吸收它們與我體內的殖金反應,變出了你看見的外骨骼形態。」
「跟開機甲的感覺完全不同……」秦予義低頭看著自己手掌心,「那些觸覺不是電子神經迴路模擬出來的感覺,而是……真實存在的……」
「像我自己的身體一樣。」
「鏡子絕對還有什麼瞞著我。」秦予義對王浩昌說,「但它跑了。」
王浩昌聽完秦予義給他提供的信息,消化了好長時間,才幽幽回神。
「人類……未來……其他星系……人造……兩派種夢者……」
「太龐大了……」王浩昌揪了揪自己的頭髮,狠狠閉了閉眼,停頓了很長時間。
「等等……」王浩昌像是想到什麼,猛地張開眼睛,那雙沒有眼鏡遮擋的眼睛有些外突,卻格外明亮。
「我倒是發現了一個點,對你絕對算個好消息。」王浩昌拍了拍秦予義的肩膀。
「什麼?」
秦予義背著王浩昌,攀著神梯飛速上登。
在呼嘯的風聲中,他聽見王浩昌興奮地說:
「現在知道『臨』不過是個紙老虎。」
「就算商覺集齊九種能力,也只是獲得人造地球的控制權,他不用變成『臨』。」
「這樣一來,趕跑種夢文明的法子就可以換一換,你也不需要殺掉商覺了!」
秦予義一怔,攥住神梯的手緊了緊。
他眸光微動,看著頭頂濃烈化不開的黑霧,沉聲道。
「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