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

  瓮

  「誰！？」

  「是誰在裝神弄鬼！」王鼎聚勉強支撐起他殘破在地的傀儡身，拼命揚起快要折斷的仿生體頭顱，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上空看去。

  然而還未等他完全看清，一陣熱風旋渦似的揚升，血肉神像頭顱前方地面動盪不安地搖晃起來，敞開的熔爐里迸濺出火星子，地面像突然爬出許多條細小彎曲的紅蛇，一時間分流出了許多猩紅的鐵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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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怕被這堪比岩漿的滾流吞噬。原本還在祭祀地上斗個你死我活的黑袍人和王家老少，不約而同地齊齊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了整個龐大洞窟的最邊緣。

  離得遠了，可以看見，那屹立於肥厚紅爛舌面之上的羅剎金剛的整個模樣：頭面、胸口、腋下、腰腹幾處脆弱之地皆覆著厚甲，肩胛後方，則一左一右張開十二根分布勻稱、如骨翼一般的金屬長臂。

  被烈火炙烤的銀色金屬漸漸氧化，變為凜冽著暗映猩火的黑鐵。

  宛若從地域而來、鎮壓邪祟的惡鬼。那高聳的頭顱覆蓋黑色硬鋼，正有些微微低垂地審視地面眾人。

  當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感受到一種被觀察審視的毛骨悚然之時，那金屬羅剎居然開始有所行動了。

  只見祭壇上方的金屬羅剎，正伸長了數條黑鐵長臂，慢慢向被趕到岩壁邊緣的眾人伸來。

  「我需要一些祭品。」

  那金屬羅剎裡面響起一道清冷的聲音，明明只是簡短的一句話，卻令人不寒而慄。

  那十二隻巨型手掌微微蜷縮關節，緩緩向洞窟邊緣探去，指背表面冷冽的黑色金屬清晰地倒映出眾人驚恐的表情。

  那些被擠到岩壁底下的人類，一時間忘記了驅使「夫妻蛹」和「仙差」來自保。竟然像一群普通人類那樣倚靠蜷縮在岩壁，冷汗直流而下，沉默如死寂，只能看著龐然大物越逼越近。

  「呃……」

  懷抱著嬰兒祭品的黑袍人，在奔逃的過程中甩掉了斗篷，暴露了他那張極為年輕的臉。

  此刻那張臉上露出惶恐異常的神態，一對眉毛高昂，瞳孔赫然圓睜，呼吸急促，齒關緊咬，黑袍之下的身軀顫抖不停。

  「別……別挑我……」

  他與面前光滑漆黑的金屬指背里倒映的自己對視了，心臟緊緊縮住，下意識屏住呼吸，連自己喉嚨是怎麼發出聲音的都不知道，只是憑著求生本能不由自主地呢喃哀求。

  就像曾經別人哀求他那樣，涕泗橫流，蹙眉哀求著金屬羅剎。

  「別挑我……我不想做祭品……我把這孩子給你，我給你……」

  然而那金屬手指置若罔聞地持續逼近，漸漸向下移動。

  黑袍年輕人渾身血液都不再流動了，他仿佛像個提前死去的屍體一樣僵在原地，手中紅布包裹的嬰兒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胸前雙臂皮肉痛徹入骨。

  寒鐵一樣的金屬指骨碰上他的衣擺，黑袍年輕人絕望地閉上眼。

  然而想像中被拽住腿倒提著拎起的遭遇並沒有出現，黑袍年輕人將眼睛小心翼翼睜開一條縫隙，只見和那金屬羅剎手掌對比之下，一條愈顯肥胖蒼白的東西被捏在黑鐵似的、稜角分明的指尖。

  那東西拿走的是……

  夫妻蛹。

  黑袍年輕人眼睜睜地看著那金屬羅剎收回十二條手臂，每一手中都捏著一隻掙扎蠕動的夫妻蛹。

  很快，高大的金屬羅剎一鬆手，十二條夫妻蛹撲簌簌落入它身下的烈火熔爐之中。倏地濺起鐵水，化為十二道黢黑乾癟的炭影。

  就在那些夫妻蛹落入鐵水之中的一剎那，某種詭異突兀的機械齒輪轉動聲響起。

  咔噠咔噠，越來越快，仿佛在傳輸著什麼。

  一道空靈的聲音恣肆大笑而起：

  「哈哈哈！好吃……好吃啊好吃！」

  嗖——

  一塊又急又猛的土塊從前方向黑袍年輕人砸來，正中他的額角，黑袍年輕人被砸得一暈，眼前血紅一片。

  「愣著幹什麼！」

  黑袍人愣愣地看著不遠處的四爺爺，對方正撐著半個身體都已經陷進地面裂縫的傀儡身，向自己破口大罵。

  「看不出來這突然冒出來的東西要把夫妻蛹當祭品嗎！？」

  「沒有了夫妻蛹你們什麼都不是！我們復興王氏大計就要落敗！」

  「你們還有功夫發呆！還不驅使夫妻蛹，速速與之廝殺……」

  啪！

  王鼎聚那仿生人中的語音還沒有播送完畢，就被一條再度探出來的金屬手臂拍了個正著。

  像拍打一隻吸血的花蚊子那樣，那喋喋不休的仿生人軀殼被拍進逸出的鐵水細流之中，燒了個乾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二爺爺！」

  其餘黑袍人看見王鼎聚的傀儡身被毀，竟然齊齊反應過來，目光仇恨地看向那血肉神像頭顱中生長出來的金屬羅剎。

  「這東西有神智，一定是裡面有人在操控，一起上！把他揪出來！」

  黑袍人們得到指令，不約而同怒吼一聲，兩眼發紅，立即操控剩餘的夫妻蛹們扇著血人翼翅向金屬羅剎反撲而去，猶作最後的困獸之鬥。

  那些夫妻蛹以極快的速度在十二條手臂中穿梭，一些被捕住，啪的一聲按死在四周岩壁上；一些則順利穿過十二條手臂的空中封鎖，牢牢吸附在金屬羅剎沒有覆蓋護甲的部位，像螞蟥一樣死死地扒在上面。

  幾乎是剛一黏上那金屬表面，夫和妻一上一下兩個頭顱，立馬張開一口亂牙，腐爛黏軟的口腔里釋放出一股一股腐蝕性極強的屍液，將金屬表面灼燒得滋滋直冒白煙。

  那金屬外殼仿佛連接著某種痛覺神經一般。

  薄弱之處在被腐蝕的一瞬間，金屬羅剎立刻擡起黑甲覆面的頭顱，繃緊揚長由數道銀鐵擰成的纖細脖頸，無言地痛苦掙扎了一瞬。

  黑袍人看見金屬羅剎露出破綻，驅使著剩餘幾十條夫妻蛹掀動翅膀，集體向羅剎的脖頸攻擊而去。

  羅剎只來得及收回兩條手臂抱住自己的脖頸回防，可那夫妻蛹像是爬上食物的白蛆，一瞬間，就將兩條用來防守的金屬長臂爬了個滿滿當當。

  它們賣力地吐出屍液不停腐蝕金屬長臂。

  鋼筋崩裂的脆響陣陣，被腐蝕得坑坑窪窪的金屬長臂也漸漸鬆開。關節斷裂，連著一點薄薄的金屬皮，脫力一般垂直落在金屬羅剎的身側。

  一些夫妻蛹啃噬上了金屬脖頸，金屬羅剎小浮動晃動了一下頭顱，被迫收回更多條手臂回防。

  此時，在一旁觀察情勢的王鼎盛，看著金屬羅剎和夫妻蛹的較量進入了相持階段，眸光閃了閃，微微擡起了一點手指。

  「二爺爺，是否要趁機收繳王鼎聚的勢力？」身邊的圓臉小輩仔細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猜測著他的想法。

  王鼎盛在聽見圓臉小輩的話後，手指一頓，又垂回身側。

  他搖了搖頭，讓剩下的王家人先按兵不動。

  「再等等。」

  「明白了。」圓臉小輩忽然笑了一下，「你是打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王鼎盛斜睨了一下他旁邊的圓臉小輩，很靜地看著，沒有開腔，不表示任何態度。

  而同一時刻，被關進地牢的翟寶和王浩昌二人也在周圍發現了極為駭人的變化。

  他們也清晰地聽見了那一聲空靈混沌的感慨。

  「好吃……」

  王浩昌看見他們周圍的血肉牆壁忽然極速蠕動起來，像輸血一樣，絳紫色的青筋盤虬在裸露的肉紅表面，一泵一泵擠壓著。

  隨著某種攝入，周圍的血肉牆壁形成一種泰山壓頂的逼迫，向他們中間餘存的最後一點空地侵來。

  「再長下去……我們都會被擠死在這的！」王浩昌拽了拽翟寶，「我們得快點找出口才行！」

  可翟寶卻愣在原地，王浩昌沒有拉動他的手臂。

  「救他們……」

  翟寶回頭看王浩昌，目光堅定地說。

  他額發被汗液和穢物浸濕成一綹一綹，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蹙額之下血絲密布的瞳孔。

  翟寶轉向周圍那些快要被血肉淹沒的籠子，腳步不停地向那些籠子外面吊著「謝、米、支、任」四個家族姓氏牌的孩童們走去。

  「他們還活著，帶他們一起。」

  王浩昌看清翟寶眼底的情緒，一愣，深吸了一口渾濁的空氣，咬了咬牙。

  「好。」他靠近離他最近的一個籠子，雙手抓住欄杆，用力撼動著已經腐壞生鏽的合頁。

  「不用鑰匙，這些籠子可以暴力破開。」

  他板掉一扇籠子門，對裡面懵懂恍惚的七八歲孩子伸出了手。

  「跟我們走。」

  隨著翟寶和王浩昌的解救，所有被圈養當作祭品的孩子都出來了。

  可周圍的血肉牆壁已經膨脹到異常窒息的地步，只給他們留下不到兩三平方的空隙。那些層層疊疊持續鼓脹的血肉還在侵占他們最後一點生存空間，可供呼吸的氧氣也愈發稀薄。

  王浩昌背著奄奄一息的孩子，額間冷汗密布，引以為傲的大腦高速運轉，拼命想要思考出一條從這血肉泥沼掙脫的求生路。

  「汪汪！」

  王浩昌低頭一看，皮毛沾著粘液，渾身髒兮兮幾乎快看不出底色的小黃狗正咬著他的褲腿，將他往一個方向帶去。

  王浩昌眼睛一亮。

  「小黃！是你！」

  「嗷嗚！」

  小黃拖著他轉身，王浩昌看見另一邊的機械狗正用脊背吃力地撐開一層厚重血色贅肉，露出底下一道黑黢黢的洞口。

  一陣涼風吹到王浩昌的腳邊，王浩昌心中一喜。

  「是出口，跟我走！」

  王浩昌跟在兩隻狗身後帶路，翟寶在隊伍末尾殿後。

  他們一行人在狹窄柔軟的血肉隧道之中爬行了許久，湧進來的涼風愈來愈多，也越來越清新，像是黎明前的溫度最低的時候，吹散了腥臭渾濁的稠悶。

  漸漸的，每個人身上都包裹了一層厚厚的透明的粘液，如同蒙上了一層半透明的橡膠薄膜，摩擦力減弱，他們的手臂和腿在血肉隧道之中打滑，很艱難地爬向唯一一條通往生門的道路。

  咕嘰。

  他們從一條撐開的縫隙之中涌了出去，跌落在粗糙的岩體表面。

  「出來了！」王浩昌抱著面頰凹陷、肋骨高高頂起胸脯皮膚的四五歲孩子，抽手擦去粘在眼鏡上的透明粘液，慎重地打量周圍。發現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岩洞，便放下心來，轉身清點起來人數。

  「翟寶？」他向隊伍末尾叫著，可卻遲遲等不來回應。

  王浩昌一愣，快步向後走去，卻悚然發現，他們先前出來的洞口居然不知何時合攏起來，只剩下一條細縫。

  「快走！」

  翟寶的聲音從裡面沉悶地響起。

  一個孱弱的、渾身是血的孩子被推了出來，可卻不見翟寶的身影。

  「發生什麼了？他還在裡面！？」王浩昌衝到那渾身浸血的孩子面前，急切地問著。

  可那長期被關押在地下的孩子眼中已經沒有任何神采，問什麼，都只是一副空洞的表情。

  王浩昌再也等不了了，他直接跑到洞口邊緣，想掀起那層層累贅的皮肉，把翟寶拽出來。

  「別拉開。」

  翟寶的聲音在裡面變得異常含混。

  「為什麼？」王浩昌十指扣在裂縫邊緣，卻怎麼都撕不開一條出口。

  王浩昌冷汗密布，心中一涼，一個念頭飛入腦中。

  只剩下一種可能，這齣口是從裡面被人為地關上了。

  王浩昌兩眼通紅，已經不能冷靜思考，一拳重重打在黏膩濕滑的血肉上，發出啪的一聲濕響。

  「為什麼不出來！」

  翟寶背靠出口而坐，反手死死掐住縫隙，仰頭伸長了脖子。

  此時，不斷上涌的鮮血已經淹沒到了他的耳根。

  「我之前來過這個洞窟。裡面是封閉的，中間有個水潭，沒有對外的通道，只有一個地面升降機關。」

  潮湧的鮮血已經爬升到了翟寶的下巴，他仰著頭，在整個人被淹死之前對王浩昌說：

  「機關啟動器在別人手中。要是隧道里的血淹沒洞窟，大家還是活不了。」

  「不如……咳咳……」

  翟寶嗆了一口腥臭的血，嗓子發黏，氣道里響起刺啦刺啦的雜音，他艱難地用鼻腔吸取最後一口空氣，對王浩昌交代。

  「人死後屍體會僵硬，我能撐一兩個小時。」

  「就讓我……替你們封住……」

  「你……咳……你腦子聰明……只要給你時間，你一定能找到離開的……嗚……咕嚕……」

  翟寶的聲音漸漸衰弱下去，像是溺水之人的最後一聲嘆息。

  兩行眼淚從王浩昌的眼角湧出，他死命扣著合攏的裂縫邊緣，用力到兩手食指中指的指甲都從肉上掀了起來，滲出濕滑的鮮血。

  「你個蠢蛋！你以為犧牲自己就能讓別人活下去嗎？」

  「你以為就沒有別的辦法阻止這裡被淹嗎！？」

  「你以為……」

  王浩昌死死咬著後牙，一張臉因用力而憋得紫紅，汩汩淚水滑落兩腮，他腦海中浮現出翟寶臉上那空洞絕望的神情，改口道出對方真實意圖。

  「……就算你不想活了……」

  王浩昌聽著裡面毫無人息的動靜，眼鏡滑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他的聲音減弱了下去。

  「……也得選個像樣的死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