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19:56:58 作者: 綏流

  瓮

  王鼎盛站在王家一眾老小的最前面,眼神冷冷地看著一擁而上的黑袍人。

  他目光逡巡了一圈,最終定格在倒地不起的龍鳳袍祭師身上。

  「你沒有死。」

  王浩昌聽見他二叔的聲音迴響在這片已經擁擠不堪的祭祀地,心頭猛然一跳。

  在他模糊的視野中,他從這一黑一白相互對峙的兩批不同勢力的王家人身上,感覺到一種風雨欲來的氣息。

  忽然,王浩昌腿邊被一道濕潤的觸感碰了碰。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小黃狗從車裡叼出他的眼鏡,貼心地給他送了過來。

  王浩昌戴上鏡片破碎成蜘蛛網裂痕的近視眼鏡,終於勉強看清了現在的局面。

  只見二叔身邊的圓臉小輩單手掐訣,施出咒令,將那地上綿軟無力的祭師身體舉高,一路拖拽到王鼎盛面前,順便摘掉了那祭師臉上的蝗蟲面具。

  

  王浩昌看見那張面具之下的臉,不由得瞪大眼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他和兩隻狗開車撞的人真是他四叔。

  不過那張臉被蹭掉了一層漆,露出底下的金屬骨骼,兩條手臂的斷裂處也如同短路一般,冒著電火花。

  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

  傀儡身……

  王浩昌想起之前黑袍人對他說的這個詞,再度仔細朝那「四叔」看去。

  忽然他眉毛一揚,恍然大悟。

  這個四叔的傀儡身,竟然是東C區出品的仿生體。

  「這麼多年……」

  王浩昌聽見他二叔的聲音緩沉地對四叔說道。

  「你躲在哪裡?」

  「呵……呵呵……」

  那破破爛爛的仿生體忽地一下擡起頭,露出一對冒出透亮黃色光暈的人造瞳孔。

  「我假死,意識上傳到你祭拜的祖宗牌位上。」

  王浩昌聽見他四叔的聲音從仿生體的口腔中傳出來,伴著失真的電流聲,但毫不掩飾那語調中的惡意。

  「哈!得虧你給祠堂連了網,我才能扮成祖爺爺,能控制你們弄出來的勞什子祖宗計算機,看你給我低頭下跪,把你耍得團團轉!」

  他四叔的仿生體偏了頭,沖二叔啐了一口冷卻液,咧開嘴笑了笑,極盡嘲諷地挑釁道。

  「呸!誰讓你王鼎盛殺了我,看我噁心不死你。」

  他二叔被吐了個正著,幾近透明的粉色液體掛在側臉上。

  但王鼎盛只是閉了閉眼,偏過頭,任由身邊的小輩用白淨的素布擦去面頰污穢。隨後睜開眼,用像玻璃一樣不含任何溫情的目光凝視著面前的仿生體。

  王浩昌看見他二叔王鼎盛那表情,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自小就知道,二叔和四叔的恩怨積累已久。

  短壽一直是整個王氏家族的一塊心病。

  繁衍至今的一二百年裡,他們家族一直都是用換壽、鵲腦一類的邪門歪道來延續壽命。

  時間久了,總有後代幡然醒悟,不願繼續將這份罪惡傳遞下去,打算徹底廢除換壽祭祀和鵲腦秘術。

  將此事做得最成功的,就是他二叔王鼎盛。

  只是有改革就有阻礙。

  他四叔王鼎聚,二叔的親兄弟,恰好就是反對聲音最大的那一個。

  他出生的時候,正值他大哥——翟寶的爸去世。

  以此為導火索,王鼎盛和王鼎聚兩兄弟的鬥爭徹底爆發,擺在了明面上。

  王鼎盛提議不要再使用鵲腦這種邪法秘術,改用科技延續王家人壽命,徹底變革王氏陋習舊俗;

  王鼎聚則叱罵王鼎盛,祖先鋪好的路不走,偏要花大功夫做賠本的買賣。

  在他們鬥爭得最激烈的時候,從小被王家養大的舒在墨剛剛在靈盟嶄露頭角。二叔看中了舒在墨的才能,拉攏他站在自己這一邊。

  有了得力幫手,四叔一派漸漸在爭奪家主之位的鬥爭中失利。

  後來四叔突然的暴斃,直接令支持活祭和鵲腦的守舊勢力銷聲匿跡。

  只是聽現在這兩人話中的意思,他四叔王鼎聚的死因,竟然跟二叔有關?

  此刻,王浩昌借著祭祀地昏暗的光線,看向他永遠都是一副冷靜自持模樣的二叔。

  沒想到,他居然從這個年邁威嚴的男人眼底中,看見一絲此前從未見過的血腥氣。

  王浩昌一愣,不由得一陣唏噓。

  原來是這樣。

  四叔的死,二叔逃不脫干係。

  兄弟鬩牆的最後,居然是手足相殘。

  但若不是二叔最終掌權,他們活鎮如今還不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只是看樣子,四叔似乎潛伏在了暗中,化作一股反撲勢力藉機挑事,才造成了當下這般混亂的局面。

  就在王浩昌在腦內飛速梳理出目前處境的一瞬間,只聽他那個被挾持住的四叔忽然勾起嘴角,沖面前的二叔嘲諷道:

  「弄這麼多人來,怕不是要再殺我一回?」

  他二叔咬緊了牙,兩腮繃緊。

  四叔的傀儡身睜開了原本耷拉的眼皮,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王鼎盛啊王鼎盛,你也是真的不行了。看看你帶來的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除了已經換過命的,未滿十八的……不用祖宗傳下來的兩樣秘術延壽,你能用的手下都死完了吧?」

  「科技續命,說得好聽。」四叔冷哼一聲,用那殘破的傀儡身仰頭大笑起來。

  「我蟄伏三年,今日捲土重來,等的就是你衰我盛,一舉翻盤!」

  「就拿翟霜那兒子開刃,只要我順利舉行了祭祀,王家人看見了實實在在的好處,我不信還有人會聽你那唬人的一張嘴!」

  話音未落,四叔的傀儡身沖那些黑袍人爆喝一聲:「好侄子們,舞旗!」

  唰——

  同一時間,整個祭祀場地中的黑袍人齊齊撩開了衣袍邊緣,從腰間拽出一方赤紅色的令旗,揮著胳膊整齊劃一地甩動起來。旗面在空中啪啪作響,幾十種破空聲合在一塊兒,造出極為強盛的派勢。

  「……陰兵動,鬼馬行……」

  「……陰兵動,鬼馬行……」

  那些黑袍人的雙唇翕動起來,從舌底湧出又低又密的咒聲。

  轟隆!

  忽然崩天的一聲巨響,這處巨大的洞窟猛烈震顫起來,周圍被腐蝕得坑坑窪窪的岩壁上,先是撲簌簌掉下來一堆碎石塊,如迅疾的冰雹一般砸在地上。

  就在地上的人們紛紛躲避的間隙,空中忽然開始掉落比石塊更大更柔軟的東西,白生生的。

  撲通、撲通……那些如同蟲繭一樣的東西砸在地上,又開始蠕動起來。

  「二爺爺,危險!」王鼎盛身邊的圓臉小輩察覺危險逼近,猛地將王鼎盛推離原位。

  咚。

  那白色的東西正好砸在王鼎盛的腳邊,他看清那足足有一人長的東西模樣,瞳孔急劇一縮。

  「這是……」

  他看著眼前那具女屍久久不能言語。

  「夫妻蛹。」

  匍匐在地上的傀儡身開口,響起王鼎聚促狹的聲音。

  「我挖了王家人的合葬墓,一百二十多個。刨開之後無一例外,凡是用了鵲腦壽終正寢的夫妻,棺材裡就只剩一具女屍。」

  「起先我還納悶,後來才發現這些東西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王鼎盛,呵呵……你就瞪大眼睛好好看看……看你那些老弱病殘驅使的仙差,是怎麼被我這些活屍踩在腳下的!」

  此話音一落盡,那些揮舞令旗的黑袍人嘴唇越動越快,他們腳下的夫妻蛹也像煎板上的活魚,劇烈動彈起來。

  砰!砰!砰!

  這些女屍靜謐地閉眼,面含微笑,雙手交叉搭在雙肩的位置,竟然像個木乃伊一樣直立了起來。

  在雨點般敲打的詭譎咒語聲中,那些女屍的後背漸漸鼓起來一個大包,充氣一樣越來越大,失去彈性的青白色皮膚變得像燙傷的水泡一樣透明,愈發膨脹起來,一直脹到比她們自己的上半身還要大。

  緊接著,像是憑空多出來了一把刀,在那些女屍頸椎與透明皮泡相連的部位,劃開了一條豁口。

  霎時間,豁口如同崩開的拉鏈,向下拉開了一條筆直的長縫。

  一具具男屍從他們妻子的屍體中鑽出,上半身拼接在女屍的腰椎處,渾身沾著濕漉漉的透明粘液,瞪著沒有眼皮的眼珠,面目猙獰地看著外面。

  「殺了王鼎盛。」王鼎聚的傀儡身里響起一聲陰毒的命令。

  那夫妻蛹里暴露出來的男屍忽然自動劈成了兩半,血肉同時向左右攤開,血淋淋內臟掛在一條脊椎上,兩側稀薄的皮膚組織就像蝴蝶的翼翅隨風飄動。

  此刻,夫妻蛹的威力才暴露出來。

  面目全非的男屍化作血肉翼翅,拖著白晃晃的繭似的女屍,撲稜稜飛了起來,一齊向下俯衝攻擊王鼎盛。

  「保護二爺爺!」

  「看好二小子!」

  王鼎盛帶來的王家老少同時行動,召來仙差,各顯本領,與那外形令人作嘔的夫妻蛹纏鬥在了一起。

  翟寶被擠到了祭桌前,他靠在桌角,怔怔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能看見,在王家人的驅使下,各色各樣的仙差與那上百個夫妻蛹,正群魔亂舞似的打在一起,血肉和機械零件紛紛揚揚,掉落了滿地。

  他失神的瞳孔漸漸移動到那些空中飛舞的夫妻蛹上。

  一想到他媽也種了那玩意兒,以後會變成這樣……翟寶喉頭一澀,腹部痙攣,胃酸仿佛全都湧進了心裡,將他的心臟燒得四分五裂。

  「喂,發什麼呆,跑啊。」

  有人湊到了他的身後,手腳麻利地給他解繩子。

  翟寶乾裂的嘴唇一顫,收回視線,目不轉睛地看著給自己鬆綁的人:

  「王浩昌……」

  他被縛住的雙手得到了自由,可沉重的陰翳牢固地積壓在了他的腦中,變成了永遠無法解脫的枷鎖。

  翟寶看不見自己此刻的表情。他只知道,平時對他千萬般嫌棄的王浩昌,在看見他的臉的一瞬間,碎裂的眼鏡鏡片上,蒙了一層水汽。

  「嗯,我在呢。」王浩昌吸吸鼻子,摸了摸翟寶的額頭,輕聲說。「我們趁亂快走。」

  翟寶茫然失魂地擡頭看王浩昌向他伸出的手。

  「可是我媽媽還在旁邊。」翟寶眼球乾澀,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血絲,瞳孔乾癟脫水一樣,縮得很小。

  像是給自己洗腦一樣,他接連不斷地重複:「她還活著,我要去救她……她還活著,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啪。

  王浩昌蹲下來,伸出兩隻手掌捂住了翟寶的耳朵,順勢托起了他的臉。

  耳朵被堵住的一剎那,翟寶腦內那些嘈雜凌亂的聲音一下子都消失了,他臉上表情一片空白地望向王浩昌。

  只見王浩昌蹙眉,聲音有些微抖,卻依然理智地對他說:

  「我們的力量不夠。

  「先離開,我們去找秦予義。」

  「他或許有辦法幫我們。」

  「汪!」王浩昌衣擺裡面鑽出兩隻狗,正沖翟寶呲牙搖尾。

  「它能感應秦予義,會給我們帶路。」王浩昌撫了一下機械小狗的頭。

  「儀式還沒完成,你不能走。」

  一道聲音冷不丁從他們身後響起,翟寶聽清那人的嗓音,身體猛烈一抖。

  「汪嗚……」機械小狗和小黃狗察覺到某種危險的氣息,縮著尾巴又鑽回了王浩昌的身後。

  「你……」翟寶回頭,心生涼意,他認出那是在水潭邊給他講翟霜過去經歷的黑袍人。

  那黑袍人正垂頭看著他,兜帽底下黑洞洞的,看不見五官。

  就像和其他黑袍人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人偶,一個只會執行命令的俑。

  忽然,黑袍人身邊猛然多出來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兜帽邊緣,將他覆蓋在頭上的黑布一把扯了下來。

  沒了遮擋,黑袍人露出了一張與王浩昌十分相似,卻比王浩昌年長不少的臉。

  「王浩意!」

  「怎麼會是你?」

  王浩昌瞪大眼睛。

  「你怎麼會幫四叔做事?」

  王浩意被揭穿身份,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冷冷地將自己的黑袍從他九弟弟的手中扯回來,平靜地告訴二人。

  「我只是奉祖訓替王家延續血脈。」

  「血脈……」翟寶重複這兩個字,眨了眨眼,低頭看向自己因掙扎被粗糙的繩子磨破的手掌。

  「你是說這種骯髒的血脈?」

  「為什麼啊……」翟寶不可置信地瞠目笑了一下,看向王浩昌和王浩意。

  「為什麼不惜做壞事,也要延續這種血脈啊……」

  王浩昌看出翟寶的精神狀態很糟糕,他抿了下唇,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移開眼,斂去自己內疚擔憂的目光。

  可沒想到,他的哥哥王浩意卻在此時出了聲。

  「我也不知道。」王浩意解開黑袍,垂眸看著自己這陷入痛苦的小侄子,緩緩呢喃道。

  「一向如此。」

  「我便照做而已。」

  翟寶和王浩昌聽見此話皆是一愣,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王浩意伸手向旁邊的祭桌面上拍了一下,不知觸發了哪個開關,他們腳下的地板居然傾斜了起來。

  那地板傾斜幅度越來越大,露出底下的地窖,讓翟寶和王浩昌兩人直接掉了下去。

  他們最後聽見的一句話,是王浩意的麻木的、自我催眠一般的複述。

  「儀式還沒結束,他不能走。」

  -

  地窖裡面是一條長長光滑的地道,翟寶和王浩昌一路翻滾下去,只覺得周圍環境越來越開闊,卻也越來越熱。

  撲通一聲,他們終於滾落在地。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卻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聲,聞見濃烈的、惡臭熏天的濁氣。

  翟寶和王浩昌被熱得毛孔大張,心臟加速猛跳。

  他們淌著熱汗向四周看去,卻在看清的一剎那如冰凍般僵在了原地。

  周圍是一圈籠子,裡面關著不同年齡階段、奄奄一息的孩子,像是被豢養起來,沒人照料,排泄物和污水流得遍地都是。

  咕嘰咕嘰……

  周圍的牆壁發出動靜。

  翟寶和王浩昌擡頭看去,卻見到整個空間都填塞滿了油脂和血肉,黏黏糊糊的,像某種龐大活物的一部分,將整個狹小的空間撐得格外臃腫,紫紅色經絡虬結的表面正顫顫蠕動著。

  「這是……什麼怪物……」翟寶喉頭哽塞。

  王浩昌按下胸口泛起的噁心,閉眼回憶了一下他們之前掉下來的方位。

  「這東西的正上方……好像是四叔他們獻祭供奉的神像。」

  翟寶:「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東西似乎在變大?」

  王浩昌用力眨了眨眼:「好像是……在生長……」

  -

  同一時間,那洞窟的祭祀之地神像壁龕的正下方,傳來如悶雷一般的轟隆聲。

  纏鬥在一起的兩派王家人不由得停下指揮仙差和夫妻蛹,同時回頭愣愣地看向發出異響的地方。

  嘭!

  一剎那,岩壁炸開,石塊迸濺,那赤發赤須的鬼神像被衝擊力炸掉了,露出一個深坑般的大洞。

  而就在下一瞬間,那洞口居然頂出來幾根稀疏的巨大紅髮,地下有什么正呼之欲出。

  「媽的。」王鼎聚控制殘破不堪的傀儡身翻了個面兒,看向那猝然炸開的洞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一個二個都來妨礙我的祭祀!」

  「不管出來什麼東西,你們給我先下手解決!」他沖自己的小輩命令道。

  「可是……那好像是……」他身邊的黑袍人小輩猶豫起來,眼看著地下那東西越升越高,露出一顆巨大的頭顱。

  「赤發赤須……和祖爺爺的像一樣,難道是……埋在地下的本體出來了?」

  什麼!?

  王鼎聚一聽,拼命用手扶起傀儡身斷掉的脖頸,托著自己的頭往那處看去。

  那果然是祖爺爺壁龕神像底下連接的真身!

  一個放大數十倍,由骨肉血皮築成的人形巨像!

  現在那有鼻子有眼、不該曝光的真正神像,居然從洞口擠出了一整個碩大的腦袋。

  而下一秒,令眾人無比驚悚的是,那人形頭顱居然被撐開了口腔,嘴巴越張越大,臉頰皮肉綻開,兩道裂口一直深深撕開到耳根。

  喀嚓。

  像是掀開了一個蓋子,上顎以上的部分徹底翻轉過去,剩了一個舌面肥厚鬆弛的口腔。

  一個長臂如刀的巨型金屬羅剎,兀然立於他們祖爺爺的血肉神像橫斷的頭顱之上。

  只見那流動不尋常金屬光澤的羅剎,緩緩擡起黑甲覆面的臉。

  王鼎聚忽然眉心一涼,感覺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句含著冰冷的聲音從上空響起。

  「這麼喜歡祭祀,怎麼自己不先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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